我的外婆

                            1

又是一年中秋节，每逢佳节倍思亲！每到桂花飘香的季节，总会想起我的外婆。想起外婆家门口那棵大桂花树，以及树边那一个大大的菜园子。

外婆的家比较偏僻，方圆两公里没有人家，最近的一家在河对面。

门前下几步台阶，就是一大片菜园子，台阶边上有一棵大柚子树，虽然酸得掉牙，但是我童年最美味的水果。

穿过一道长长的篱笆，就是一片竹林，竹林过去是一条大河，河边有一片大沙滩。村里人都说外婆家太偏僻，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可在我心里，外婆家是我童年唯一的乐园。

外婆是个勤劳的人，她的菜园子里真是应有尽有，想吃什么就有什么。最抢眼的要数爬在篱笆上的荷兰豆了，碧绿的叶子，衬着紫红色的豆瓣，分外好看。

                            2

外婆16岁时，经人介绍嫁给了她一个远房表兄。三年来一无所出，夫妻关系紧张，天天打架。50年代，那时候正式提出婚姻自由的口号，外婆就是在这阵浪潮中把婚离了，然后嫁给了我外公。和外公相亲相爱的过了十几年，一口气生了十个孩子，最后成活了7个。

说来也奇怪，外婆和她表兄结婚3年，为怀不上小孩不知道打了多少次架，可离婚后，各自再婚，都很快生出了自己的孩子。缘份这东西还真没什么道理可讲。

从54年到69年，外婆一直在不停地生孩子，大舅54年，而最小的姨69年生。外公69年因病去世，小姨是个遗腹女，她一出生就没见过父亲。一个孕妇，带着6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其中的辛苦可想而知。

那时还没有分田到户，在干大集体，每天靠挣公分吃饭，可每年分的粮食根本不够吃，外婆不知道打了多少饥荒，才把兄妹7个扶养成人。

                                3

每年收玉米的季节，我最喜欢去外婆家。因为每晚搓玉米棒子的时候，外婆就会给我们讲神话故事，有时候也讲她过去的事。

外公走了之后，她的人生就开启了漫长的苦难历程。干大集体每天都得出工，挣公分。家里稍大些的孩子都得和外婆一起去干农活，晚上回来又要去修河堤。

每天这么辛苦，可分到手的粮食根本不够吃，每天熬点能当镜子照的玉米糊糊。干了一天农河的舅舅和姨妈们常常饿得眼冒金星。

看着饿得面黄肌瘦的孩子们，外婆心疼的没法形容。眼看着自己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了，孩子们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真是一筹莫展啊。

走投无路的外婆只能回娘家去借粮食。

外婆的娘家在20里外的另一个镇子。傍晚外婆从集体干活回到家，嘱咐大舅舅照顾好弟弟妹妹们，她背着一捆用于照明的麻杆，捧着日益显怀的肚子就出门了。

一路上翻山越岭。我问外婆，一个人半夜走过那荒芜人烟的大山，你不怕鬼吗？外婆说我自己就像个鬼，还怕鬼？我恨不得拽出个鬼来，好帮忙背背上的粮食。

大舅舅带着我几个姨妈，饿着肚子，背着几个更小的弟弟妹妹们，围着一堆火教她们唱歌，转着圈。常常一首歌还没学会，背上的弟弟和妹妹就睡着了。

                                4

父亲走得早的家庭，长子大多会比较有出息，也有担当。

大舅舅就是这样，他样样出类拔粹，虽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穿的最破烂，冬天连鞋都没有，但他的成绩一直是稳稳地第名，做农活也拔尖儿，在村里就是个孩子王。

由于他表现好，又是贫下中农身份，村里就推荐他去当了兵。

转业回来后，分在林业车队开车。80年代，开车真是个威风的职业，赚钱又体面。短短几年就成了村里的首富。在大舅舅的供养下，二舅也争气，考上了大学，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都以为外婆的苦日子熬出了头，终于苦尽甘来。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87年的腊月，外婆每天忙忙碌碌地准备年货，一心盼着舅舅快点回来。28日，外婆却等来了噩号，大舅舅出车祸了。那时候通信还不发达，送信来的人只说大舅舅在一个叫高家堰的地方翻车了。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拍的外婆晕头转向，她像只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坐卧不安，整天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嘴里自言自语的说：“老天爷不会这样对我的！老天爷不会这样对我的！”

舅舅的遗体运回来的时候，她终于撑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拍着棺材，仰望苍天，大声质问：我一生从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有本事你把我收了！然而苍天无语，只有漫天的雪花，无声地飘着。

大年三十，全村的人都自发地来送大舅舅最后一程。那天的雪下的格外猛，送行的路上，头发白了，地上白了，棺材也白了，连花花绿绿的花圈也镶上了一道白边，仿佛天地都戴了孝一样。

每一个经过外婆身边的村民，都眼含热泪，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唯有轻轻地拍拍外婆的肩膀，然后转过背去无声地擦去泪水。

                              5

发送完舅舅，擦干眼泪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外婆唯一的依靠又失去了。

舅妈还年轻，因为财产分配把外婆告上了法庭，在当年的小村庄轰动一时。

87年，舅舅家在我们村算首富。他是第一个建楼房的人。院坝也不像同村其他人的院坝，在里面喂鸡喂羊，任其长满野草。他的院坝是用水泥磨过的，油光可鉴，每天都扫得干干净净。

舅妈的父母都是老师，懂法律。城里有套房子，老家一套房子，外婆想着扶恤金存款啥的，都不要了，但农村这套房子留给自己养老。

可那边不依不饶，一纸诉状把外婆告上了法庭。可怜的外婆，儿子新坟上的草都还没长起来，又得擦干眼泪应付官司的事。没钱没权，大字都不识一个，更别说什么继承法了。

外公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孩子又还小，大难临头外婆谁都指望不上。开庭头一天，她沉默着安排了家里的事，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就出发了。她没钱坐车，只能走路去城里。

60 多里山路，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外婆是怎样在一条条山路上绕来绕去却不迷路的。

法庭上，对方请了律师，旁听席上坐了一大堆三姑六婆，而被告方只有外婆一个人。对方律师讲了一大堆法律专用名词之后，轮到外婆陈述了，她不卑不亢，有理有据，最终法官判了外婆胜诉。

老家的那栋房子，所有权归了外婆。最后外婆对着舅妈说：女人都不容易，带着孩子的寡妇更不容易，以后不管你再嫁到哪里，我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然后深深一鞠躬，头也不回的走出法庭。

对方的那一堆三姑六婆个个都是流着眼泪走出来的，女人更容易同情女人，女人也更懂女人。

                                6

每年的暑假我都是在外婆家渡过的。家门口那条河就是我的乐园，我经常一个人在河里自娱自乐。最喜欢玩的游戏就是找一个圆圆的石头，丢进水里，然后一个猛子扎下去，把那块石头再捡起来。累了就躺沙滩上晒太阳。

外婆就在旁边洗衣服，当捣衣声不再响起的时候，我知道该回家了。但我从不主动回去，总是要等到外婆呼唤我几次之后，才恋恋不舍地从水里出来。

有时候我故意不出声，等外婆拖着胖胖的身子过来找我的时候，听到她气喘吁吁离我近了，我才从灌木从里跳出来，吓她一跳。

外婆每天都忙着家务，忙着伺弄她的菜园子，没时间陪我，有一天，我实在是玩的无聊了。就把菜园子翻了个底朝天。

黄瓜，四季豆，荷兰豆，所有有藤蔓的蔬菜，我都扯松了，然后按我的安排，想让它们爬得更高。谁知道到了下午，这些被我扯过的蔬菜都蔫头耷脑的，全部都死了。从不发脾气的外婆，心疼得跺着脚骂。我看闯祸了，翻过篱笆，穿过竹林，一溜烟跑河边玩去了。

                                7

外婆一生坎坷，中年丧夫，老年丧子，没享过一天福。最小的舅舅刚结婚三天，就一声不吭的走了。她走的时候很安祥，没受任何折磨，只是留给活着的人，无限念想。

一天早上，她坐在院子换鞋子，准备去给牛割草，结果弯下腰去的时候就这样去了。就像是趴在自己膝盖上睡着了一样。

等舅舅发现的时候她已经去了。没有丝豪挣扎，最小的舅舅结婚之后，她觉得她这一生的任务都完成了，就毫不留恋的走了。

我上中学之后，就住校了，见外婆的日子屈指可数。那时的我总天真地打算，等自己长大了，要带她去哪里玩，要给她买好看的衣服……

可是，我还来不及长大，她就去了。

今年夏天，我带着儿子回去了。柚子树和桂花树都还在，只是那片菜园子早已一片荒芜，长满了野草。当年外婆编的篱笆已看不到丝毫痕迹了，到处一片荒凉。河边，外婆经常洗衣服的那块石头，静静地躺在那里……耳边仿佛又听到了捣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