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有声

家在学校旁边,学校旁边是家。
相隔不过三十米。
那年冬天,我五岁,阿爸从碗厂带回来许多洁白的碎石膏,在门口的禾埕教我开始学字写字。
那是多么神奇的碎石膏啊!可以画鸡画鸭画老鼠画蛇画花草等各种图案,还可以写各种字体,碎石膏在阿爸的手里表演着魔术,地板上一横一竖一撇一捺是那么好看。
一有空闲,我们的身影总是蹲在门口的禾埕,在阿爸耐心的一笔一划下,我也能歪歪扭扭写几个字了,无非是大小多少天上……等笔划最简单的字。
三十米的学校一上课,教室里朗朗的读书声就清晰的传到我的耳边,一下课,好多学生就在门口的禾埕跑来跑去,我除了跟父亲在门口学写字外,总是躲在家里不出门。
春天来时,会了几个字后,阿爸觉得我也应该去上学了。
幼儿园半个学期过去了,是下半学期了,而且那些同学都比我稍大一些,胆小怕事的我心里根本不想去读书。
“阿爸,我不去,”我低头倚在门边扯着衣角。
“别怕,有阿爸哩,阿爸牵你去”,阿爸微笑着鼓励我。
“阿爸,我不去……”。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呆呆望着阿爸,其实,我心里害怕极了。
阿爸给永辉老师打过招呼就送我去上学了。
那个早晨,早饭过后,阿爸牵着我的小小手,移着细小的步子往学校去,我感觉到阿爸的手又大又粗又温暖,这让我不安的心情踏实了许多,我忸忸怩怩跟着阿爸的脚步去学校读书了。
一小步一小步,两分钟就到了学校。
阿爸把我交给了教幼儿园的雪飞老师。
第二天,我故意躲在门角里不让父亲发现,我不敢自己去上学,我甚至不想去上学。
阿爸依然微笑着,什么也没有说,牵过躲在门角的我拉着我的小小手又往学校走去。
第三天,第四天……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阿爸用他那宽大粗糙的手牵着我的小小手从春天走过夏天,无论刮风下雨,整整牵了半年,直到学期结束。
那个年代,有谁家的孩子需要接送的?根本就没有。而且我的家是那么近,那么近,所以我常被同学笑。
阿爸问永辉老师:“我的丫头下半年可以上一年级吗?”
“当然行吖,”永辉老师肯定的说。
阿爸好开心地笑了,仿佛捡到了什么宝贝一样。
阿爸教我的一笔一划,让我顺利升上了小学。
上一年级了,我没有再敢叫阿爸送我去上学了,因为我小小的心灵也有了自尊,我不能再让同学们笑话我了,而且我也渐渐克服了内心的害怕。

时光飞逝,我读完了小学中学,然后又闯荡城市,再后来又有了自己的家,现在我的孩子都比当初的我大一些了。
我于是被各种琐事缠身,工作,家庭,孩子,我离阿爸越来越远,我常常忘记了在禾埕教我学字的阿爸,常常忘记了曾经整整牵了我半年小手的阿爸,常常忘记了阿爸那双宽大粗糙温暖踏实的手,常常忘记了阿爸永远微笑的脸庞……
后来,后来……
阿爸什么时候开始老的?什么时候背开始更驼了?什么时候开始走路更蹒跚了?什么时候开始记忆力减退?什么时候开始犯上了老年病?什么时候开始总唠叨我的名字(母亲说)?什么时候开始瘫痪在床?
我总是匆匆去看望,总是又匆匆离开。我的心挂念着另一头像我当时一样大的孩子们。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吝啬的我没有一次完整地牵过阿爸的手走过三十米。
……
“阿爸,看,学校已经变了模样,已经照样子翻新了,雪一样白,我牵您去瞧瞧,好吗?我还记得我坐在那个位置呢,”“好……咱一起去看看”,我伸出手去拉阿爸的手,却怎么也握不住,我又用力了一点,阿爸好像晃了一眼不见了,模糊的视线里我看到一片黑暗。
“阿爸,阿爸……”黑暗中一滴滴滚滚凉意顺着脸颊直流到嘴角,咸咸的,苦苦的,我的阿爸没有听到我的呼唤,我的阿爸早已走了,头也不回走了,我的阿爸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再也牵不到阿爸的手了。
夜,漆黑无声,梦又一次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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