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一棵树,看它的正身本极平凡,看它的倒影,却带有几分另一世界的色彩。本来是习见不以为奇的东西,让雾、雪、月盖上一层白纱,便见得很美丽。新奇的地方都比熟悉的地方美,东方人初到西方或是西方人初到东方都往往觉得面前景物件件值得玩味。本地人自以为不合时尚的服装和举动,在外方人看来却往往有一种美的意味。
还有古董癖,旧物就是美。
种田人常羡慕读书人,读书人也常羡慕种田人,人常是不满意自己的境遇,而羡慕他人的境遇,人对于现在和过去的态度也有同样的分别,本来是很酸心的遭遇,到后来往往变成很甜美的回忆。
这些经验你一定都注意到,它们是什么缘故呢?
这全是观点和态度的差别。看倒影,看过去,看旁人的境遇,看稀奇的景物,都好比站在陆地上远看海雾,不受实际的切身的利害牵绊,能安闲自在的玩味目前美妙的景致。看正身,看现在,看自己的境遇,看习见的景物都好比乘船趁海,船遇着海雾,只知他妨碍呼吸,只嫌他耽误行程、遇到危险而没有心思去玩味它的美妙。
持实用的态度看事物,它们都只是实际生活的工具或障碍物,都只能引起欲念或嫌恶。要见出事物本身的美,我们一定要从实用世界跳开,以无所为而为的精神欣赏它们本身的形象。
总而言之,美和实际人生有一个距离。要见出事物本身的美,须把它摆在适当的距离之外去看。
树的倒影,何以比正身美呢?它的正身是实用世界中的一片段,它和人发生过许多实用的关系,人一看见它,不免想到它在实用上的意义发生许多实际生活的联想。倒影是隔着一个世界的,是幻境的,是与实际人生无直接关联的,我们一看到它就立刻注意到它的轮廓、线纹和颜色,好比看一幅图画一样,它是形象的直觉,所以是美感的经验。
总而言之,正身和实际人生没有距离,倒影和实际人生有距离,美的差别即起于此!
在崭新的环境中,我还没有认识事物的实用意义,事物还没有变成实用的工具。还有一件本来惹人厌恶的事情,如果你把它推远一点看往往可以成为很美的意象,比如卓文君不守寡,私奔司马相如,陪他当垆卖酒,钱塘苏小不过是南朝的一个J女,当时的人受实际问题的牵绊,不能把这些人物的行为,从其繁复的社会信仰和利害观念的圈套中划出来当作美丽的意象来观赏。
一般人迫于实际生活的需要,都把利害认得太真,不能站在适当的距离之外去看人生世相,于是,这丰富华艳的世界除了可效用于饮食男女的营求之外,便无其他意义。
他们一看到瓜就想它是可以摘来吃的,一看到漂亮的女子就起XY的冲动,他们完全是占有Y的奴隶。
艺术家和审美者,他们能跳开厉害的圈套,只聚精会神地观赏事物本身的形象,他们知道在美的事物和实际人生之中维持一种适当的距离。
我说距离时总不忘冠上“适当的”三个字,距离不可以太过,也不可以不及。艺术一方面要能使人从实际生活牵绊中解放出来,一方面也要使人能了解,能欣赏。距离不及,容易使人回到实用世界,距离太远,又容易使人无法了解欣赏。
许多人欢喜从道德的观点来谈艺术,从韩昌黎的文以载道说起,一直到现代革命文学以文学为宣传的工具止,都是把艺术硬拉回到实用的世界里去。
一个乡下人看戏,看见演曹操的角色扮老奸巨猾的样子,惟妙惟肖,不觉义愤填胸,提刀跳上舞台把他S了,他们不知道道德是实际人生的规范,而艺术是与实际人生有距离的。
艺术须与实际人生有距离,所以艺术与极端的写实主义不相容。写实主义的理想在妙消人生和自然,但是艺术如果真正做到妙消人生和自然的境界,总不免把观者引回到实际人生,使他的注意力旁迁于种种无关美感的问题,不能专心致志的欣赏形象本身的美。
艺术上有许多地方,乍看起来似乎不尽情理。古希腊和中国旧戏的角色,往往戴面具,穿高底鞋,表演时用歌唱的声调,不像平常说话。埃及雕刻对于人体加以抽象化往往千篇一律。波斯图案画把人物的肢体加以不自然的扭曲,中世纪哥特式诸大教堂的雕像,把人物的肢体加以不自然的延长。中国和西方古代的画都不用远近阴影。
这种艺术上的形式化,往往招浅人唾骂,它固然时有流弊,其实也含有至理。这些风格的创始者都未尝不知道它不自然,但是他们的目的正在使艺术和自然之中有一段距离。
说话不押韵,不论平仄,作诗却要押韵,要论平仄,道理也是如此,艺术本来是弥补人生和自然缺陷的,如果艺术的最高目的仅在妙俏人生和自然,我们既有人生和自然了,有何取乎艺术呢?
艺术都是主观的,都是作者情感的流露,但是它一定要经过几分客观化。
艺术都要有情感,但是只有情感不一定就是艺术,艺术所用的情感并不是生糙的,而是经过反省的。艺术家在写切身的情感时,都不能同时在这种情感中过活,必定把它加以客观化,必定由站在主位的尝受者退为站在客位的观赏者。一般人不能把切身的经验放在一种距离以外去看,所以情感尽管深刻,经验尽管丰富,终不能创造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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