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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可待成追忆(散文)

此情可待成追忆(散文)

作者: 泥瓦刀 | 来源:发表于2020-03-17 16:40 被阅读0次

    小时候不晓得父亲究竟比小叔大多少,看上去,要大上十几岁。他们的面貌倒有几分相似,气质却有天渊之别。叔叔是县城银行的工作人员,衣着干净整洁,合身得体,颇有儒雅之气。而父亲呢,总穿一套蓝色的衣服,或一套灰色的裤褂,颜色已经褪去,个子也比叔叔矮上半个头,脸上怯怯的弱弱的表情,面容永远是黝黑的,天庭上早已刻下了深深的皱纹。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其实父亲只比叔叔大五岁,庄稼地的劳作和日子的艰难让父亲过早地苍老了。

    叔叔常托人捎信让父亲去他那里。趁着农活不忙,有闲暇时间,父亲穿着他压箱底的做人的衣服去叔叔家。回来的时候,父亲脸上泛着红晕,呼吸之间酒气从他的嘴里喷出,原来叔叔是给他打了一顿牙祭。父亲说,叔叔婶婶做了好几道菜,其中一道蒸肉他吃了好几块,真香啊,他和我叔叔还喝了酒,那是县城酒厂酿造的米酒,他也喝了不少,都有些醉了。

    我们去县城,中间隔着一条长江支流,往来客人均以船渡之,未免不便。平时,农村忙于一年耕种,叔叔他们也工作繁忙,有自己的家庭,即便这样,叔叔每年总要抽空过来看一看我们。

    那年冬天,棉花早已收获毕,棉杆早拔,油菜小麦都已播种,恰逢空闲,叔叔过来看望我们。他用肉票买了肉,打了散酒拎在手里,我妈赶紧系上围裙下厨房,我也在帮忙添火。我第一次看到他们俩在一起喝酒。父亲的话特别的少,叔叔问起来,父亲就答两句,叔叔若不开口,父亲也就不说话,弟兄俩便沉默着,沉默地对饮着。

    吃完饭以后,叔叔从腰里掏出一叠现金递我父亲,父亲死活不接,叔叔好说歹说,父亲就是不肯收,叔叔生气了,父亲嗫嚅着缓缓地说:“你回来也是花钱,风吹雨打下雪上冻都得去上班,还得看人家脸色。平时买菜什么的都要花钱,我们农村里菜是自己种的,水在江边挑,天气不好就在家里歇着,你们过得比我们还不容易……”

    我闻之,不禁愕然了。我第一次听父亲说了这么多话,还这么在理。叔叔一时都不晓得该说什么好了,最后还是坚决让我妈把钱接了。叔叔说:“你家里情况我晓得么,我帮你还会是假的么。”

    叔叔是银行工作人员,但也有自己的家庭和生活。他常从生活中挤出一些来。我们这个乡只种棉花油菜花生玉米红薯等旱地作物,不种水稻,吃大米要靠供应,吃粮就要精打细算了。叔叔这个月捎一点米,下个月托人带一些面粉菜籽油来接济我们。

    后来叔叔去了香港。婶婶的父亲年轻时常在香港与内陆往来做生意,大陆解放后,婶婶的父亲一时被阻在那边,就在那边安了家。记得叔叔临走前来向我们告别,那是七九年秋,父亲与叔叔坐在两个小凳子上,说了好久的话。

    没事的时候,父亲就搬个小凳子坐在门口,痴痴地望着通往渡口的路,他常常一坐就是许久,不说话,整个人木木的如泥塑。

    叔叔临走前些日子,给父亲送来了许多书,一些家俱也雇人拉来了,酒买了大酒桶小酒桶放了家里一堆。常见父亲在吃晚饭时,不管我妈特意不特意炒几个下酒菜,他都喝上两杯。他喝的时候,眉头一锁,一副痛苦万分的样子,喝进肚子里,眉毛立刻舒展开来,深深哈了一口气,十分地享受。

    叔叔和父亲两地相隔数干里,写家信就成了父亲平时的大事。父亲写信时,还要挑个安静的地方,农闲的时候,他铆足了劲,写好后,反复吟哦,唯恐有没写好的地方。

    叔叔寄信回老家,香港来信也成了父亲最盼望的事。邮递员对我们家很熟,若有香港来信或寄来了包裹,他总会喊一声我父亲,然后说:“香港又寄钱来啦!”有时邮递员也会把信送到村供销社,父亲会整理整理衣服,郑重其事地取信。

    信取回来后,父亲是不会让我先碰的,他一个人要躲到一个角落,安静地读完信,之后再把信交给我让我看。

    那时我已经走上了社会,有了一些人生阅历。说实话,不懂他们之间差异这么大。叔叔会下棋善书法工二胡,多才多艺,性格开朗,一手行草让人看的赏心悦目;而父亲呢,胆子小,性懦弱,仅读过几年私塾,写毛笔字如人趴在地上似的毫无生机,父亲最大的爱好就是看古文,印象深的是冬天的时候晒在外面的阳光里,非常享受地吟哦古典文章,我与他抵榻而眠时,他会向我介绍唐宋八大家,讲解文章的妙处,我也听得兴致勃勃,大受其熏陶。这时,我妈听到了总会讥笑一下他,打击一下他。我成了他的铁杆听众,让我也拿起这些古文读起来,遇到不懂之处,他会很乐意地耐心指点。

    父亲常把叔叔的信拿出来看,这成了他的精神寄托。

    九八年中秋后我来到青岛做工,妻子仍留在家里。后来妻子也去了深圳做服装,父亲就更孤单了,他常说:“秀英在家里时候,她还经常叫我过去吃点,秀英不在家,我想不到喽……”

    父亲是零三年农历二月中旬去世的。走时,我家的情况才略有起色,还没有盖上楼房让父亲享受几年。父亲死在了老屋里,那张破旧的床上。他有肝硬化,有肠胃疾病,死前半个月吃不下一粒粮食,喝不下一碗肉汤。他常说:“没有住上楼房,我不服哇……”父亲走了,死的时候眼没有闭上,嘴是张开的。

    那时候叔叔身体也已经不好了,常靠管子排尿,身体大不比从前,我用电话告之我父亲走了的消息,叔叔在电话中失声痛哭。

    我安慰叔叔:“叔叔,人活百年,终有一死,只当是现在他已经活了百岁,遗憾的是,我父亲没有过上好日子……”

    叔叔寄来的钱,我全用在丧事上了。丧完父亲,我向叔叔汇报情况。叔叔问:“丧事办完了,帮忙的人有几桌,家里热闹吧?”

    然后叔叔又问,他家里有一些衣服问我要不要,嫌不嫌弃。我说不嫌弃,您寄来的不仅是衣服,还是心意,我要了。我问叔叔身体还好吧。叔叔沉吟片刻,叹息一声:“身体不好,我也不行了……”

    五年后,叔叔在香港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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