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会变的。
三十多年前,我瞧不上张苗子的时候,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天。从睁开眼睛开始,她就闯入我的世界,在我眼前嬉笑怒骂,挥也挥不去,赶也赶不走。
于是,我放下该做的事儿,关闭所有网页,打开飞行模式,写一点文字,跟她有关的。
张苗子认识我的时候,正是人生的黄金时代。十几岁不到二十岁,国营大厂的小师妹,扎着麻花辫,骑着自行车,身段婀娜,笑声爽朗,走到哪儿都是风景,跟谁搭腔都是送福利。那时候城乡差距大,她描眉画眼地来到乡下,全村的人都过来看西洋景。
我妈是个保守的人。每回张苗子来家,我妈都要叮咛,你不要穿裙子,说话声音小一点,哎呀你不要胡带人来。我看着这个花花绿绿的女人,穿着打扮给我们不一样,说话音调跟我们不一样。她一会儿仰着脖子大笑,一会儿拍着大腿抹眼泪,这是一个啥样的人?
张苗子是个一般人。没上过几天学,也没上过几天班,做过发财的大梦,也交过不少学费。就我知道的,她康复路摆过地摊,西关开过包子铺,还卖了一阵子窗帘,大热天的去学驾照,到现在也没摸过方向盘。可以说是一事无成的杰出代表。
没有事业,生活也一般。爹是拉三轮的,妈是建筑队的。两人都啥没文化,脾气却都还急,一言不合就动手。过日子也不知打算,一到月底就满院子借钱,日子没有宽裕过。从小住大杂院,山南的海北的,拉车的卖菜的,可以说是在生活的最底层。
家庭关系还复杂。跟姐姐是同父同母,跟弟弟是同母异父。姐姐倔强,成天挨继父的打,早早地远嫁了。她拖着小弟弟,在吵吵闹闹中长大,倒是过成了一家人。然而这亲情却也拖累,弟弟年纪轻轻得了要命的病,卖房卖车求医问药好几年,最终是钱也没了人也没了。
没能通过知识改变命运,也没能通过婚姻改变命运。年纪轻轻嫁了人,结了婚就生孩子,男人没啥本事,儿子没啥出息。公婆缠人,妯娌烦人,还有个不要命的小叔子,一年到头给家里人添乱。
写到这里我想,如果我是张苗子,我会活成啥样子?
我想不出来,张苗子压根不想这事。我认识她这么久,没见过她愁眉苦脸过,没见过她动过啥脑筋。任何时候你问她,这会儿在干啥,总会听见一声大笑,不是在“谝闲传”,就去“出去浪”。
三十岁以前,我看不上张苗子这样的人。
没有文化,没有素质。你看见她,跟她说个话,甭管在啥地方,她就像是个喇叭,方圆几十米,听得清清楚楚。我的西安话,多是跟她学的。这些话,一半可以拿出来说,一半得藏起来——大都是骂人的话。
无业游民,不求上进。年轻时,她在厂里上过几天班。后来厂子效益不好,她早早地下了岗。跟着哥们姐们儿,倒腾了一些小生意,没折腾出什么名堂。于是,她早早地躺平,吃低保,住廉租房。没工作也不闲着,今天给张家张罗喜事,明天给王家发落老人,一年到头忙着人民差事。
任何时候见她,都是一屋子的人,被称为“闲人”的人。这些人都不用干啥,日子过得还挺滋润,一个个看着高兴的很。
我看不上她的,还有其他事情。
张苗子结婚早。用她的话说,那时候瞎了眼了。结婚没几个月,她就后悔了。男人是个老实人,不会说漂亮话,也没啥能耐。她想要的东西,他多半给不了。
男人有多老实呢?张苗子说,那时她怀着孕,男人骑车带着她。走过城门洞子的时候,车身一个不稳,她从后座上掉了下来。七个月的大肚子啊,她坐在地上嗓子都喊哑了,旁边也有路人帮着喊,男人就是不回头。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男人才懵懵懂懂寻回来,重新把她扶上车子。这一摔动了胎气,儿子提前出生了几个月。张苗子一提这事就骂这瓷锤,就是那一跤把俺娃脑子摔坏了。
娃的脑子倒也没有摔坏,可是张苗子靠不上这男人。一个年轻泼辣的女人,想要生活的丰富多彩一点,那是很容易的事情,她没有放弃这个机会。
那时候,我信奉的是“遇一人白首”。看见她身边的男人,我从来也不正面打招呼,点个头都算客气了。
三十岁之后,我发现张苗子的另一面。
我发现,命运待张苗子不薄。她的家族多高血压、心脏病,而她常年重油重盐,既不注意饮食,也不注意运动,血压血脂竟然都不高,心脏也相当健康。五十多岁的人了,跟年轻人一样的重口,游山玩水熬夜打牌,一点也不碍事。
年轻的时候,为了弟弟她卖了房子,此后一直租房子住。最夸张的一年,换了八个房东。搬家刷墙置办家当,她从来不嫌麻烦,住在哪里都是安安稳稳的,没听她抱怨过什么。
早些年,身边的人都担心她,苗子这成天没打算,老了可怎么过。也许她自己也想不到,领完了低保领退休金,住完了公房住廉租房,并没有睡到大马路上去。年轻时候乱账,到了五十多岁,日子反而宽裕了。两口子拿不少退休金,还能接济儿子一家。
她的老母亲,六十多岁双目失明,早年跟着姐姐在乡下,后来被她接回城里。在乡下时养老金极其微薄,待回到城里,突然涨了好多。她脾气比姐姐急,动不动就吼两嗓子,然而老太太舒心,她也畅快。住了几年之后,老太太干净利落走了,没给她添一点麻烦。邻居都说是她的福气。
我没有想到,像张苗子这样的女人,能够安度晚年。
自己的身体好,每年体检都没毛病。不爱面子不攀比,一心只过自家的日子。心态十分好,从来不跟孩子们计较。逢年过节的,你不来看她,她倒要去看你。礼数什么的她不讲究,人情世故她却是很懂,轻易不让人为难。
我也不知道,张苗子哪里来的耐心。年常四季地做饭,换着花样做,谁来了都吃一口,经常十几号人。人家先吃她后吃,不够了就不吃。谁家的闲事都叫上她,今天去交警队,明天去房管所。她哪里来的这劲头。
我没有想过,张苗子这样的女人,有一颗珍贵的心。
张苗子有个老伙计,几十年了不离不弃。我有点好奇这男人为了啥,张苗子给我讲了个故事。他们俩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朋友家,半生不熟的。好像是要搬家,她帮着擦洗东西。一屋子的人,一边说笑一边干活,张苗子突然叫了一声。
她正在擦一盏灯,这灯挂着有几年了,外头落满了灰。打开灯罩一看,一个纸包掉了出来,里头有几条金项链,还有几个金戒指。张苗子一看,连声喊叫主人,把这东西收拾好。
那时,她一个人在一个屋子,要是换个人是不是也这么做,那就真的不知道了。那男人看着这一幕,记住了这个女人,从此帮衬到今天。
其实到了今天,我跟张苗子也交往不多。偶尔打个电话,很少见个面。我对她的记忆,大多来自长辈们的转述,以及并不多的交谈。
我看着一个生动的女人,就这样走向了衰老。她的嗓门依然洪亮,然而心气慢慢平和。我看着她身后的社会,变幻莫测难以琢磨。我看着在她身边的我,从一个小姑娘长成一个大人。过去我回避着她,现在我遥望着她。
我想起小的时候,农村和城市天壤之别。暑假来西安,她带着我们玩耍,带我坐103路电车,给我买红豆奶糕,还有康复路的格子裙。我想起她说,“山西娃拿馍砸”,学我们的山西口音,唱着儿歌,“摘,摘,摘棉花,摘了棉花给国家......”
我想起她在城中村租房子,对房东的抠门很不满意,“哎,我给你说,窝农民小气很,你看窝怂式子......”
对着呢,张苗子,你到底是个市民。虽然你骑电动车逆行,把超市的保鲜袋整卷拿回家,你始终是个城里人,你热爱的西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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