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就来说说历史上的“洛蜀党争”,到底在争什么。听到党争二字,我们第一反应,肯定跟政治观点的冲突有关。其实,洛党和蜀党首先是学术派系,其次才是政治派系。
书亦泽《东坡易传》
北宋的学术风气很盛,儒家知识分子争相做学术名家,自觉不自觉地吸引门人弟子。在儒家的学术传统里,最高级的事业是给经典作注,借用现成的经典阐发个人见解。
三苏是有这份野心的,苏洵的创作不多,苏轼和苏辙继续父亲的未完事业,有商有量,分工协作,著述相当丰富。三苏这一派儒学,称为蜀学。
给《易经》作注的工作主要由苏轼承担。苏轼参考过父亲的未竟稿,又融合了苏辙撰写的一部分内容,在黄州期间完成了《东坡易传》。
书亦泽至于二程那边,受禅宗影响太深,对编辑语录的热情大于注释经典。在所有的儒家经典里,二程只有程颐注释过一部《易经》,称为《伊川易传》,又叫《周易程氏传》。到了元明清三代,《伊川易传》的名气压倒了《东坡易传》,蜀学逐渐变得默默无闻。
这是不是说明二程的学术造诣高于三苏呢?事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只因为二程的洛学传到南宋之后,有了朱熹这样一位非同凡响的继承人。
朱熹完全站在二程的立场,继续把苏轼当成奸人,奸人的学术自然属于异端邪说,必须被排除在正统之外。
于是在朱熹的描述里,北宋学术的正统被五位高人所代表,他们是周敦颐、邵雍、张载、程颢、程颐,合称“北宋五子”,当朱熹被封圣之后,他所描绘的北宋学术蓝图当然就被人们奉为圭臬了,而在真实历史上盛极一时的蜀学却好像不曾存在过一样。
书亦泽我们今天看历史,时代越久远,我们的态度才会越客观。那么对照《东坡易传》和《伊川易传》,一望可知的结论是:性格决定学术。
《伊川易传》怎么看都像是一部高头讲章,特别有正大光明的气象,总是把道理往天人之际去引,而《东坡易传》处处透着人情味儿,特别接地气。
各用一个字来概括的话:程颐重“理”,苏轼重“情”。这个差异,不仅仅体现在他们的易学风格上,也体现在洛学和蜀学的整体风格上,归根结蒂,更体现在两派学术盟主的性格特点上。
书亦泽总体上看,《伊川易传》遵循传统,把《易经》当成一部有整体性、系统性的,包罗万象、神乎其用的经典,《东坡易传》却充满了怀疑精神,当先就把《易经》拆分成两部分来看:卦和爻属于原始部分,纯属占卜技术,无关于圣人之道;卦辞和爻辞,也就是对卦和爻所做的解说,属于圣人的借题发挥,目的是“以尽天下之人情”(《易论》)。
简单来讲,苏轼认为拿《易经》算卦其实很靠不住,但圣人拿算卦技术借题发挥,这才使一部《易经》蕴含了圣人之道,因此才有了价值,而所谓圣人之道,无非就是把人情世故分析透了而已。
苏轼一切学术的出发点就是“人情”,相反,程颐一切学术的出发点就是“不近人情”。
书亦泽近人情的苏轼可亲可爱,适合做朋友,一起喝酒聊天,这样的人却不会有道德感召力。而不近人情的程颐可敬可畏,没法做朋友,只适合供起来膜拜。但这样的人特别有道德感召力。
尤其当世易时移,苏轼和程颐都成为古人之后,人们不再能从可亲可爱那里得到实际的好处,也不会从可敬可畏那里受到实际的伤害,程颐的光芒自然比苏轼耀眼。当追随者要给老师封神封圣的时候,苏轼也就不如程颐上得了台面了。
书亦泽在洛蜀党争的岁月里,中央政府的基本国策叫作“分别邪正”,也就是把正人君子和奸佞小人区别开来。
幸好这是宋朝,邪正被分别清楚之后,倒也不会赶尽杀绝,只是把正人君子留在中央,把奸佞小人放到地方。
这样的安排竟然也有学术依据——在苏轼外放期间,性格比哥哥稳重的苏辙继续留在中央,接连写了三篇呼吁“分别邪正”的奏章。
在第一篇里援引《易经》,说泰卦的结构是阴在外,阳在内,表示小人在外,君子在内,这是好的,否卦的结构相反,表示小人在内,君子在外,这是坏的。
书亦泽话讲到这里,都还是《易经》的原话,接下来才是重点,是苏辙做出来的引申和发挥,大意是说,人事安排就应该遵循《易经》的上述原则,把小人通通安置在中央政府以外,给他们适当的关照,别让他们或者穷极无聊,或者铤而走险,来危害君子。
当我们翻看苏轼的《易传》——这是苏轼为《易经》作的注释,通常称为《东坡易传》——我们会发现苏辙在奏折里边对《易经》的引申、发挥和苏轼对《易经》的注释如出一辙。
书亦泽这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以小见大,它能帮我们理解三件事:一是苏轼和苏辙的学术和政治观点高度一致,二是蜀学和洛学到底有什么区别,三是儒家经学怎样应用于政治实践。
《东坡易传》对泰卦和否卦的解读可以让我们见微知著。《易经》总共有64卦,每一卦都分为上下两部分,分别称为外卦和内卦。泰卦和否卦涵义相反,前者是吉,后者是凶。
泰卦的构成是以乾卦为内卦,坤卦为外卦。乾是纯阳,坤是纯阴,所以内乾外坤就等于内阳外阴。阳可以表示君子,阴可以表示小人,所以内阳外阴就可以表示君子在内,小人在外。
书亦泽从一个国家的角度来看,内表示中央政府,外表示地方政府,所以内君子而外小人就意味着把小人赶出中央政府,派到地方安置,这才是健康的人事结构。
否卦的构成和泰卦刚好相反,所以涵义也刚好相反,意味着小人把持了中央政府,君子反而被派到地方安置,这就是不健康的人事结构。
圣人既然通过卦象和卦爻辞把这些道理揭示给后人,后人就应该遵循圣人之道做出正确的人事安排。
书亦泽我们马上就会想到:北宋的人事制度真的遵循着这样的学理,贬离中央越远就表示惩罚越重,苏轼不就是这样被贬到黄州的吗?我们只有理解到这一层,才算初步像古人那样把经典读活。
话说回来,在解读到这一步的时候,《东坡易传》和《伊川易传》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伊川易传》就到此为止了,《东坡易传》还会做出进一步的分析,被分析的问题是:为什么“分别邪正”这样的人事安排是正确的?
聪明人总会有很多问题。今天我们就算不如苏轼聪明,至少比苏轼见多识广,肯定不会满足于上面的解读。
书亦泽我们很自然地就会提问:与其把小人逐出中央,为什么不弘扬君子之道,让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都由君子把持呢?那些在中央任职的小人,一旦揭露其真面目,为什么不能撤销他们的公职,彻底把他们逐出官僚体系呢?
苏轼从人情世故的角度给出了答案:只要君子把持中央,小人就没机会兴风作浪,但小人也需要被妥善安置,让他们能够安于现状,否则的话,他们就会为非作歹,给君子找麻烦。
苏轼很现实地看到,小人是永远存在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既然不可能斩尽杀绝,倒不如给他们妥当的安置,合适的待遇,别让他们心生怨恨,不求他们做贡献,但求他们不生事。
书亦泽苏辙的易学观点和苏轼一脉相承,他在分析泰卦的时候,还援引过历史先例来佐证上述道理,说东晋年间桓温作乱,桓温的亲属和党羽遍布朝野,等到桓温死了,谢安当政,安排桓温的亲属去做地方官,大家相安无怨,国家太平无事。
这就是典型的蜀学风格,以合乎人情为出发点,宽容为怀,注重实际,不求尽善尽美。
这个标准似乎不高,至少远远低于洛学的标准,但即便是这样,不得不说的是,苏轼本人也没能完全做到。
书亦泽我们已经在“哭则不歌”事件里看到了,苏轼对小人毫无宽容精神,当众让人家下不来台。程颐当然并不真是小人,甚至还是很多人眼中的圣人,但即便是他,也免不了怨恨苏轼,至于二程的那些门人弟子,更是对苏轼恨得牙根发痒,一有机会就要下手报仇。
所以洛蜀党争,苏轼并不是完全没有责任的。如果站在王阳明“知行合一”的立场,我们甚至可以说,就连苏轼本人都不懂蜀学。
我一直主张,读古代典籍,不能只拿现代注释本死啃,而要多读古代注疏,也就是历朝历代的名家解读。不必纠结这些解读是对是错,重点是理解这些对与错是如何发生的,又如何与当时的社会发生互动。
书亦泽虽然很多人都急于把古代高人的智慧拿来为我所用,而一旦功利主义的视角先于社会学的视角,很快就会陷入刻舟求剑的窘境了,更糟糕的是刻舟求剑而不自知。
争什么。听到党争二字,你的第一反应,肯定跟政治观点的冲突有关。
其实,洛党和蜀党首先是学术派系,其次才是政治派系。
书亦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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