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 | 《耶鲁美国小历史》

昨天特朗普又宣布了对中国的一系列制裁措施，中美对抗看来将成为未来一段世界历史的主题，这真是令人不安和失望。国家间关系为什么总是以对抗而不是合作为主？不知道有没有关于这方面研究的论著。

所谓“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既然是对手嘛，总要好好了解一下。对于美国，我的感觉是好像非常熟悉，毕竟媒体上天天见，但要往细了讲，好像又很模糊，因为平时我们获取的知识都是片段的。于是经人推荐看了这本《耶鲁美国小历史》，这本书从哥伦布发现美洲讲起，一直写到21世纪，500年历史。所以虽然标题是小历史，其实是500页的大部头，但这本书语言生动流畅，可读性很强，作者是耶鲁大学美国史博士詹姆斯-韦斯特-戴维森，他的笔法举重若轻，既有大历史的磅礴，又有对历史细节的关照。总之要想了解美国历史，这本书值得一读。

美国的历史虽然不算长，但也是纷繁复杂，线索众多，这本书就分了40章，讲了很多个主题。我从中归纳出两个线索，个人认为对于认识美国是最重要的。

第一个线索是美国传统的来源

美国传统是什么？著名美国政治学家李普塞特归纳的五点最受认同：自由、平等、个人主义、民主、自由放任。通过书中介绍的美国建国历史，可以了解美国之所以形成这些传统，有其特殊的历史条件和契机。

国家的传统来自国家的人民，美国建国时的人民是一个十分独特的群体。环顾世界，现代民族国家的形成，基本上都是源于某个民族长期生活在某一块土地上。像美国这样的，在近现代由一个群体来到一个新的土地建立国家，极其罕见。仅就这一点，也可看出美国的独特性。

那么建立美国的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呢？他（她）们最典型的特征是WASP，W就是white，白人；AS是指盎格鲁-撒克逊人，这个盎格鲁-撒克逊民族是对中世纪从西欧迁徙到英格兰的民族的总称，对美国建国的群体来说，其实就是英国人；P指的是新教徒。在这三个标签中，对于美国传统形成最重要的是P，就是新教。

新教是基督教的一个教派，基督教有三个主要教派——天主教、东正教、新教。最早基督教只有一个主流教派，就是天主教，后来罗马帝国分为东西两部分，东罗马的教会争夺话语权，声称自己才是基督教正统，就出来了东正教，所以天主教和东正教差别并不大。新教的差别可就大了，新教是在中世纪晚期出现的，新教改革就是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的一部分。

传统的天主教是等级森严的，强调教会的权威，教皇尤其具有无上的权威，在中世纪，教会的势力甚至凌驾于国家之上。但这也带来了教会的腐败，到了中世纪晚期，天主教会已经是乌烟瘴气，最典型的例子是教会通过出售赎罪券敛财，花钱买赎罪券，上帝就宽恕你的罪行，所谓“购买赎罪券的银币叮当一响，灵魂就能升入天堂”。

一位叫马丁-路德的教士公开与教会论战，提出一系列宗教改革的主张，这些主张最后就形成了基督教新教的纲领。主要包括：圣经拥有最高的权威，而不是教会和教皇；每个人应从自己的良知出发领会圣经，因此在圣经面前教徒都是平等的；既然教徒都是平等的，就不需要教会作为中介，教徒应当自我组织、互相帮助。你看，这几个主张不就是李普塞特归纳的那几个美国传统吗：自由、平等、个人主义、民主、自由放任。

美国1776年建国的时候，98%的国民都是新教徒，而且都是最铁杆的新教徒。英国思想家爱德蒙-伯克说过：“去美国的殖民者是新教徒，但属于那种最反对默默屈服于他人思想和意见的新教徒。所有的新教，即使是最冷静最消极的新教徒，也都是持异议者。但是在我们北美殖民地流行的宗教是抵抗原则的进一步提炼，是异见者中的异见者，是新教徒中的新教徒。”所以美国最初的国民是高度同质化的，这就让美国的传统从一开始就特别鲜明，也特别坚定。

自由、平等、民主，这当然都是很好的东西，但由于美国传统的根基是建立在宗教之上的，宗教的狂热性、排他性也天然的对美国精神有着重要影响，美国在输出意识形态的时候确实带有一种宗教式的热情，有时候热情过火了就变成了强制、干预，就容易让人反感。

第二个线索是美国的种族问题

种族问题是理解美国的一个特别重要的线索，其中最重要的是黑人问题。实际上印第安人遭受的苦难是更严重的，但白人殖民者对印第安人的杀戮太彻底了，以致现在的印第安人已经无法形成一股社会力量，这对矛盾就不突出了。黑人则不同，自从欧洲殖民者开始贩卖黑奴，黑人就成为北美最重要的群体之一，直到现在。

与黑人的关系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这个国家。为什么这么说呢，首先一个原因，内战塑造了现代美国，而内战的起因，众所周知是南北方对奴隶制的分歧。在内战之前，美国是一个松散的邦联，与今天的美国是完全不同的。在独立战争胜利后，华盛顿让他的军队宣誓效忠美国，这个命令根本就没传下去，因为传令的军官直接给他怼回来了：我效忠的是弗吉尼亚州，怎么能宣誓效忠美国呢？后来在内战中，双方共阵亡60多万人，超过了美国在历史上所有战争（包括后来的一战二战韩战越战）阵亡人数的总和，这个惨烈的结果是南北方在开战时都完全没有预料到的，这个记忆太深刻，所以分裂从此再也不是一个选项，美国作为一个整体国家的意识就是这之后形成的。

我们常听到的说法是：北方反对奴隶制是要解放奴隶，让他们到北方的工厂里做工。这其实是不成立的，你想，保留奴隶制，让奴隶做工不是更方便、更实惠吗？北方反对奴隶制还是源自宗教情怀。《独立宣言》喊出了人人生而平等的口号，就像唱歌一下子把调子起高了，后边你憋着劲也得按这个调子唱下去。“人人生而平等”，这么动人的口号怎么和奴隶制共存呢？有一种理论，说黑人不是人，确实能解决这个问题。但这种理论实在是难以说服自己啊！

还有一个常见认识：废除奴隶制主要是在林肯领导下，北方白人的功劳。其实南方黑人的反抗是一直持续的，像《飘》当中描写的温情脉脉的奴隶主与奴隶的关系，当然也是有的，但奴隶主对奴隶的压榨，以及奴隶的反抗，才是奴隶制时代的主流。在北方，呼吁奴隶解放的有白人，但更多的是黑人。所以奴隶制的废除不是白人赐予的，而是黑人不懈的抗争争取到的。

内战的结果废除了奴隶制，但黑人并没有得到真正的解放，因为种族隔离仍然在南北方普遍的存在着。1865年宪法修正案就赋予了黑人选举权，但各州以及种族主义的白人团体想方设法阻止黑人投票，直到100年之后，1964年通过的《民权法案》才实质上给黑人参加选举提供了法律保障。1960年代的平权运动以黑人平权为导火索，但陆续发展出的内容更广泛，包括反对越战等，这场平权运动造成了各个阶层的深刻分裂，也是塑造现代美国的一次极其重要的事件。

从奴隶制到《民权法案》，这漫长的数百年历史烙印下深刻的矛盾，不是那么容易化解的。虽然2008年美国人民终于选出了第一位黑人总统，但也并不意味着种族矛盾的彻底化解，最近美国白人警察粗暴执法致一黑人死亡，引发多地骚乱，就是最新的例子。

之前说过，WASP是美国建国时的根基，黑人的种族问题动摇了其中的W和AS，但黑人与白人共同生活了数百年，很多黑人都是新教教徒，黑人种族问题没有动摇WASP中的P。现在美国一个重要的种族问题是墨西哥移民，墨西哥移民除了不是白人，不是盎格鲁撒克逊人，也不是新教教徒，都是天主教徒。美国黑人敌视白人，要求平等，但认为自己是美国人，也认同美国传统，墨西哥移民则没有这样的认同。近年有一次在洛杉矶举行的美国与墨西哥的足球赛，球场里全都是墨西哥球迷，飘满了墨西哥国旗，有几个美国球迷打出美国国旗，竟然被胖揍了一顿！

中美之间的对抗可能只是历史一个小插曲。对美国来说，种族问题导致的美国传统、核心价值受到动摇，这很可能是未来美国要面对的一个最重要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