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九日,星期三。
人总会把想要逃避的东西孤立起来,仿佛距离能够掩盖时间和记忆。
我管这里叫失落的城池。
人世中的一切过往都将如影带般在这面巨大的镜面里翻转、滚动,任何痛苦和绝望都将从细小的记忆裂缝中窸窸窣窣簇拥而来。若不到达此处,你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竟是如此的勇敢无畏。
楚楚不肯进去,无论我如何劝说。
我没有勉强她。
毕竟人们来到这里原本就是为了逃避现实的,没人能够剥夺别人怯懦的权力。
“我会在这等你出来”楚楚说。
她看我的眼神格外认真,我想如果我的动作再慢一点就一定能从中读出某些富有特殊意味的东西,但她不想给我这个机会。
我踏进了镜城的大门。
被一层层刷上石灰水泥的红砖头堆砌起的城市空荡荡的,我独自行走在其中,脑海中翻滚着我从来都不愿去触碰的痛苦,不时与周围的环境交叉、重叠。
思绪缭乱处,我看到了一只兔子。
一只白皮毛、红眼睛的兔子。
当它迈着轻盈的步伐蹦跳着向我奔来时,巨大的阴霾骤然自心底的裂缝喷发而出,夹带着我曾经年幼的筋骨、灵魂和被撕烂的血肉一起漂浮在我的眼前。
我知道我避不开了,一扇被我尘封已久的大门将在褪去了时间积尘之后重新打开,那里无关梦想,无关青春,无关爱情,那是我的童年。
我这半生,有欠不完的账,但从未有任何单据条款能让我感到如此软弱无力。
我欠了童年的,童年也欠了我的,这是一笔永远都不可能抵消的账单,永远都不可能还清的票据。
“你还记得我吗?”兔子蹦跳着来到我面前,趴在我的脚面上,一如当年那样。它问我。
我蹲下身,注视着它的眼睛。
“记得”
可能没人会相信,竟是一只兔子让我有了信仰。
信仰的名字叫做——因果报偿。
我是有一些心理疾病的,年幼时最甚。当然,忙绿于工作的父辈和停留在温饱基础的第一代先辈们定然无暇去关注我的心理健康问题。
我因家庭离异而倍感痛苦。我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们总是一边对我说‘离婚是我们的事,跟你没关系’一边又屡屡向我埋怨对方的过失,但我并不觉得自己受到了重视,毕竟我在他们眼里,只是婚姻的胜利品而已。
那时我性格懦弱,跟同龄的小女生吵架都掉眼泪,内心却是极度压抑和扭曲的。同当今许多心理变态一样,我从不会在别人陷入绝境之时伸以援手,反倒很乐意在对方徘徊在边缘地带的时候上前推他一把,别人的痛苦对我来说是种别具一格的减压方式。
童年的大部分发泄对象就是各式各样的小动物。
被岁月模糊的具体事件我也记不太清,只知道它们无一能存活下来,还有的就是从父亲那里听说自己幼年时的行径,至今仍然不可置信。
我是对不起那些被我夺去生命的小玩物的,但我更要感谢它们,感谢它们稀释了我童年的苦楚,让我在一点一滴的残忍里学会了爱。
因果报应是存在的。
幼年时我犯下的罪孽全都由成熟的我来偿还了,所以我是注定要在最爱它们的时候失去它们的。
我知道,我是必须要去承受失去的痛苦以偿还罪孽的,但最让我痛苦的却还不是生命的消逝,而是自己的无力。
我无力去改变自己的现状,让自己有能力救它们一命,更无力去撼动一颗颗本就冰冷的心,让他们也对这些可怜的小家伙怜悯的一瞥。
我不知道有什么比只能眼睁睁看着昨日还在自己怀中跳动的生命一点点流逝更痛苦的事了。我无力救它,不是因为它病入膏肓,却是因为我囊中羞涩。
我是记得这只兔子的。
它是死在我手里的最后一条生命,也是我遇到的最乖巧听话的生灵。
先是瘸了一条腿,而后身体无法站立,侧躺在地上的棉垫上微微喘息。
我在惊惶无措中拨打了好友的电话。如果兔子的种群也有女神的话非她莫属,她简直是爱惨了这群胡萝卜控家中宠物兔数不胜数,却从来宝贝,不舍得送人一只。我坚信她能帮我,最起码,给我点希望。
“我没有办法跟你一起去救它”
她挂掉了电话。
我不明白,她是否真的爱着那些长耳朵小短爪的精灵。
还是说,她只爱她自己的,她的爱,需要标注所有者。
“去那做什么!现在就是等着!”
家人明显也听到了我的电话,出言警告我。
我知道自己断然不可能从他们手里挖出一分钱去拯救苍生了,我连获得希望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做个悲伤的缅怀者,并且孤零零一个人站在生命巨大的阴影背后。
别看他们平时是那样的爱它,他们爱的只是它的消遣、廉价和懦弱,一旦它失去了往日的活力,他们更愿意花更少的钱买来更健康、更懦弱的重复的它,而不是念着旧情去拯救它来增添它本身的价码和自己内心的牵挂。
没人能理解我的,世人都在忙着可怜自己,没谁会去怜悯别人。
我蹲在它面前,陪它走完最后一段路。
或许这也是一种惩罚或是赎罪吧!
所有人都不想饱尝失去的痛苦,所以他们宁愿不要最后的分别也要让自己心爱之物死在别处,落叶不得归根。但他们没给我这个机会。
因为它们无处可去,我无处可藏,所以它们只能死在我面前。
我的叶子,都是归了根的。
它在棉垫上剧烈的抽搐着,脖子弓着,像是喘不过气来。
但它那双蒙上了一层阴霾的眼睛仍然坚定的望着我,好像在等着我伸出手去救它一命。
但我没有伸手。
它剧烈抽搐的身体令我感到恐惧。
它就那么一直看着我,渴望的,绝望的,直到自己的身体不再抽搐,变得冰凉、坚硬。
我没能合上它的眸子。
那双眼睛红红的,像是哭了。
即使别人告诫我兔子本来就是红眼睛,我也坚信它一定是哭了。
它一定很难过。它最爱的人在它最最青春强健的时候那样爱恋着它的霸道,却在它最最脆弱无助的时候畏惧了它无力抬起的身躯。
我又有什么资格批判别人呢?
我自己又是否真的爱它?我爱的,究竟是它,还是它的健康?
我实在不想知道这个答案了。
“谢谢你还记得我”兔子对我摇晃了一下长耳朵,伸出舌头舔舐了一下我的手指头。
“我没想到你会来,但我知道,若你来了一定会记得我”它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却莫名地让我有些心虚。
“为什么?”
“我就是知道!”它竖起长耳朵,略微抬高下颌看着我,似乎想用一张兔子的面孔对我摆出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
我略微诧异,无奈的摸了摸它的长耳朵问:“这里…”
“这是一个归属于静止的世界,一切由你的世界快节奏洗刷下来的虚无最终都将归结到这里来。按照你们的话说,它大概是死者的天堂,生者的地狱。这里远比你所处的世界大得多,因为它从不流动,所以即使是一粒尘埃都能扩充到一个空间的大小”
兔子说:“而我生存的地方,作为一只兔子所拥有的世界,只是你人生中一颗微不可见的尘埃。我曾目睹过许多悲惨的生灵在这里哭诉自己的生命,永恒的愤怒赐予它们永恒的青春,令它们的灵魂能够一直控诉下去”
“所以…这就是我们相见的原因?”
“当然不。因为我不愿永恒。每个人都渴望永恒,但最终都会被永恒左右。我不愿自己永远都是天堂里的一粒尘埃,所以,这是我们再一次的见面,也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我张了张嘴,却没能出声。
兔子笑了。
在它死去之前,我从不知道兔子也会哭,在它再次面对我之后,我才知道它真的会笑。
“你什么都不用说,我并不恨你,相反的,我很感激你还能记得我,记得一只仅仅陪伴了你两个星期的幼兔,无论是出于它是你十三岁的生日礼物亦或是其他什么,毕竟这个世界上能被人记住的兔子太少了,我真的很荣幸能成为其中之一。本来我并不想停留在这里见你,但你可能不知道,被人铭记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我不忍心让这美妙随我一起消失在这里,所以,我来见你了,并恳求你忘记我”
“谢谢你曾经那样奋力的拯救我,现在你所爱恋的生灵已经找到了它的归路,你再也无需背负失去它的痛苦走下去了”
“我希望,你永远都是那颗纯净透明的灵魂…”
兔子笑着在一片灿烂中隐去了身形。
它已诉说了它想说的,所以无需再倾听我的言语。
它的身体微微颤抖着,略像当年它死去的模样。
我想伸出手去弥补当年的缺憾,但它却不肯给我这个机会。
有些相欠的,永远都别想还清。
当我五谷杂陈的拨开重重叠叠的迷雾走出这座城的时候,楚楚正蹲在地上数蚂蚁。见我出来,立即跑过来紧张的抱住我的手臂。
她可能被我上次突然发疯吓怕了。
倔强伶俐的小丫头,其实是个胆小鬼。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示意自己没事,她这才卸了手臂的力道,一脸惊奇的望着我。
“我以为你会伤心的。每个从那里走出来的人都会很伤心,我以为你也会的”
“可能吧,但现在不会了”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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