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蒂克何物。
今日的我们,用消费武装肉身,以为加速消耗的商品是然。被美化的欲望无关大车大宅,人们第一时间更新电子产品,将自我关在昂贵的降噪耳机之中,暗自换了全套祖马龙,知晓哪里买得到好书好酒,独自阅读,独自狂欢,独自旅行,追求经济自理与情绪自洽,仿佛罗曼蒂克是对于个人阴暗面的沉浸和纵情。不嗔不喜,不放不隐,便是陆先生的表情,如一恒定。
大概只有独自一人时能驾驭沉默,明哲痴心,观望喧嚷,享受孤独。
原著中解说吴小姐电影有一句“当和平再次降临,看电影又成时尚,这一记录终被改写时,已经是五十年之后了”。读罢生出巨大的苍凉。当今这产业资本极速流通,金钱的热闹下却有越来越多的作品在探索孤独。若说只有摘掉自己的面具才能看到观者的内心,卸掉武装后的电影人,如同擦干裹身的泡沫,赤身裸体,干净,慎独,却抵挡不住地寒冷颤抖。也许这种对孤独的探讨,是电影人们最大的真诚。
原著中还有一句望而动衷。“帝国军人的概念像一道咒语般压迫他,尽管他也知道历史进程其实早已注定,跟他没有关系,但他必须贡献自己微观的努力。既然他微观的努力也注定在历史之中,那么他将用今晚的事,洗刷哪怕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内心闪过的放弃的耻辱,并获得重生。”
这是渡部,血染家散夜前的日本军人、丈夫和父亲。有多少人是渡部这样,内心深知人身渺小与历史必然。一直以为信仰是懦夫的一剂麻醉,是人对世界多元可能的主动清除,所谓寄托温柔乡只是现世逃避的一种。直到意识到人本家国的山川草木作育,当今骤风初歇,不必飘摇,可容得下栽花种草,休沐盘桓于绿水青山之间,心有感恩。我想这花草,便是不需浩劫的表征,无战事时,家家户户便盼院中林木修挺茂密。所以说花草是罗曼蒂克的,蔽山成林的松菌竹笋也是,当赠予爱人,有所依据。
我一直在想渡部有过爱吗,当他认真地想要爱脱离性之时,是由性而生的爱消亡的时候,是罗曼蒂克腾起之时,也是罗曼蒂克被压制的时候。而压抑只会让感情更强烈。
如果人对自己有过于严密的自我控制,那么他终将在之中失控。
亦有不失控之人,陆先生。待斯人,便是随历史消亡。
“没人知道他在拖什么或等什么,我想他自己也未必知道,不过是下意识地拖延。”
他终于走向自己的沉默。他是无数中国人,温暾酷烈,有不可思议的耐性,能与任何祸福作无尽之周旋。在心上,不在话下,十年如此,百年不过是十个十年,是历史无意识的拖延与往复,忽然车轮就碾过一个千年。
我所知道的罗曼蒂克,大抵就是在这历史车轮轰隆隆开过时,发生的那些细小颠簸。
你手攥着一张票根,你的肉身无法抗拒工业文明的齿轮,它们自顾自的咬合在你眼中却是朝你而来的尖刀利刃。文明衍进的控制力,在某种意义上才是历史的永动机,是你征战的因由,是你椟内的金玉,是你盘里的秋刀,是你怀中的女子,更是拖着这一切肉身的欲望与你割离的法门。你终于放弃第一万次凝望票根确认目的地,你已经不再在意是否会走得远一点、活得久一点,就像我已经无法再你近一点。你望向窗外,迎着它去吧。去吧。
可车窗外是无尽的山雨。
你的文明呢,它被连绵的雨打湿了,你闻得到吗。火药味,铜钱味,春风芳草,深宵犬吠,秋的丹枫,煎鱼的油香,婴儿的夜啼,老上海的点心,街道的潮味。你猜想当火车停止,异国依然有这些。可你却自言自语地喃喃: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但不能怪春风错了、芳草错了,你就只能说,它们不完全、不尽然、不再罗曼蒂克。
浩劫终有歇日,异邦的春风旁若无人地吹,芳草漫不经心地绿,猎犬未知何故地吠,枫叶大事挥霍地红,煎鱼的油一片汪洋。可全都是错的,错在不能符合你的观念、概念、私心杂念。于是你的乡愁、你的离忧、你罗曼蒂克的幻灭之感,就这样悄然中来,迂阔而挚烈。
他终于走向自己的沉默。
民国,摩登,昨是,今空。山雨欲来,山雨未停。知晓人身无法抵挡历史滚滚之时,这满楼的风,也便是沉默的罗曼蒂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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