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认过眼神,这女人肯定是故人。
她持续下腹痛来门诊,无陪护,低低慢慢的呻吟声声,半蜷在轮椅里,就在我办公桌前。就在她抬眼看我的一瞬,那抹眼神,满满的凄冷的苦痛,是三天前的感觉重现。但是挂号的又不是之前的姓名。她的病情不容我狐疑太久,很快小助理就送她去病区了。
我在系统里找到了记忆深刻的眼神的主人,就是今天这一个,不会错。当日她孕6+周,要求手术流产,因为下生殖道炎症拒绝医学处理,这抹眼神,就是沟通无果,她先生拽她离开的时候,刻进我脑海的。医生有时候记不住患者的名字或样貌,但是,以病情特征回溯,是医生的特长。
虽然名字不同,人绝对是同一个。
三天前门诊
门诊,计生流产病人,孕6+周,拟手术流产,专科查体:下生殖道充血水肿,触痛,宫颈触则出血,分泌物稀薄,宫颈管脓性分泌物,隔着外科口罩,都有明显的腐臭味道。典型的下生殖道感染,无论体液检查是否有检出病原体,都是绝对的手术禁忌症。
脱了手套,坐回办公桌前,我告诉她诊断,告诉她炎症恢复后的手术安排,她当时就急了
“医生,我家三个小孩,都要照顾,我没有时间天天来医院。”
“不用天天来医院,药带回家吃,这药胃肠道反应不大,一般不影响日常。”
“可是照顾我的人已经来了……”她拿着处方,很是恳切,“我老公特地把他妹妹喊过来照顾我和孩子,妹妹已经请好假了。”
大部分用人单位的人事制度都严苛,但她的问题必须有足够的疗程,
“好比咱们家烧饭,水要饮用水,米和锅还都要淘洗干净,烧出来的饭才符合使用卫生和健康要求,对吧,炎症的处理就相当于烧饭前的淘洗准备,是基本的医疗要求,但是药物吸收发挥作用需要时间,你好好吃药,这期间禁夫妻生活,一周后,就可以了。”
她失了一回神,还是攥着处方出去了。
过了不到半小时,她和一男性一起站在我办公桌侧,我还来不及反应,男人把手上的处方拍在桌上,霸气外露,
“不是要多收钱吗,这钱我给你!”随后两张百元大钞轻飘飘的飘落在桌上,男人还把钱包送到我面前,“我就准备了这些钱,不够我就再去借,可以吧!”
忍让与包容是从学生时代就被雕琢的医生必备秉性,只是,这饭碗端的时候久了,包容和忍让的生活是有创伤的,治愈后的伤痕,已经被炼成了医生自我保护的铠甲,尤其,这种市井行径挑战工作素养的时候,必是条件反射般表达出金刚不坏身来,非斧斫刀砍不敢流露颜色了。我抬手把皱巴巴的处方收了回来,抬眼扫过面前这一对人:女人,年龄三字开头,少艾已过,风韵未成,薄施脂粉的寻常妇人;男人一蓬大胡子胡乱了我的猜测;女人眼睛红红的,但冷肃如水,男人灼热自带了火焰,办公室里霎时水深火热了。
我边抻处方边开口,“抱歉,医生办公室里可以开处方,不可以收费,钱,您请收回。”
“你这个医生怎么回事?我老婆要做流产,你让她消炎,你会不会看病?”
……
“您太太的妇科炎症,您知道吗?”
“知道,结婚的女人都有炎症的啊,有炎症有什么出奇的啊?”
我把女人的病历打开,重新解读相关检查报告,
“早期妊娠合并下生殖道感染,通俗说就是这个时候的妇科炎症,放弃妊娠者必须先处理炎症问题,只要规范用药,杜绝外源性刺激,极大部份病例可在一周时间中获取临床治愈,时间不长,不影响日常生活,还在人工流产的合适的时间内。药费,就这百十元,医保可报,这是有效防范手术风险及术后感染的方法,希望能理解并配合医生工作。”
“我们也就是要今天做手术,为什么不是你理解并配合我们?”
矛和盾的转换来的远比我想象中来的更快了些,我实在词穷,把病历重新递过去,“抱歉,这衣服穿我身上,病历是我签名,我就不能按您的意愿下医嘱,您去上一级医院看吧。”
男人傲娇的抓起病历往外走,女人就有反应了,一跺脚,几乎撕抢回病历,开始边哭边数落,
“我的病怎么来的,你心里没点逼数?你打针吃药多长时间,别当我不知道!你生的脏病,死在外面好了,回来祸害我还不给我治,你还是人吗?”
“你这个笨婆娘,手术今天做不做?指望我天天陪你看病,那你赚钱养孩子,你赚钱交医药费手术费……”
女患者闻言便气馁了,由之前的质问转为悲诉,
“又不是我不愿意今天就做手术,是医生说我的身体状况不能做的啊,我要上班你说孩子没人带,我让你戴套你嫌烦,还用这样的话来塞我,我真命苦啊……”
有好多年听不见女人哭苦命了。
可能因为我自己是女人,情感上会偏帮自己的同类。同时,我相信女人会洁身自好,相信女人不得已的软弱和坚强;而我所接触到的天朝男性,无论皮囊如何,极大部份拿“好猫会偷腥”当纵欲的通行证;把恶俗的“下流”当成高雅的“风流”,以装门面;把放纵的媾合解构为美丽的爱情,而大行其道。我办公室里看不见修身后齐家治国的温润君子,却见过许多人前江湖搏杀,人后以龟甲牛鞭补肾的五彩儿郎。而病生学说,女性生殖道感染的发病因素,性伴侣问题是恒定的首位。
女人的话一出来,结合男人的表现,我很武断的把他们的故事轮廓画了出来,我从心底里可怜这个女患者。
“所有的社区都有免费的计生手术,适合人群都可以申请。”
这是国家计生政策里的内容,开展许多年了,2015年后,虽然有收紧,行政内容却一直保留。我和那个部门,很早就因为工作中的问题演化为个人情感抵触,和那个部门一直不睦,部门人员也不待见我很久;许多知晓这部门官老爷嘴脸的适合人群,图省心,也宁愿放弃那点补助。只是,偏颇之外,我以为这纸公文能帮女病人解决实际问题,便还是说了出来。
一对人的眼神都亮了,女人安静了,男人第一次有了笑意
“我们户口不在这边,回老家会耽搁时间,你可以帮我们说一下吧。”
“不必要,暂住人口和常住人口是一样的待遇。”
“我们拿到社区手续,你就得给做手术,不会再说炎症问题吧?”男人声音又陡然威武起来
“抱歉,炎症是必须手术前的处理,社区的证明是免除你的手术费。”
“说到底,还是要一星期后才能手术啰?!”
男人在我的默认中再次暴怒,
“你当我没钱付手术费呢,跟你说了,我是没有时间,没有时间,你怎么还听不明白!我今天是倒霉催的啦,碰上这么两个笨女人,你说,要多少钱,可以今天给她安排手术?”
男人的唾沫星子如飞尘,飞舞在冬日阳光里,双眼瞪圆,颈静脉怒张,如聚光灯下,肺活量不够却正飚高音唱者,蓬勃着骇人的怪异;女人则把自己凝固成人形的空气。
我虽安坐如仪,那种脚底虚空,心无所向的无力感在弥散;那种一滴冰水砸在前囟,顺着发丝,无声无息侵入四肢百骸的冰凉和嫌恶感在漫延。我们惯对药石不灵的复杂病症生恐惧之心,而一些有药可治,有法可从的简单的疾病,却又止步在病者或相关者的野蛮责难中。医者无路可走,医患间就必须用冰凉的《免责申明》了。我想这一刻我的内心,在沉沉的恐惧后是深深的悲凉。我默默低了头,把口罩从下巴拉到鼻子上,遮盖住我无限萧瑟的脸,十指飞动,用标准仿宋体打出了一份规范且强硬的文书,最让我们诟病的短兵相接的沟通程序拉开序幕,
“你和你,你们俩,夫妻关系,一致要求,在下生殖道感染期间做流产手术,是吧?这页纸上,是完善的病历记录、医学处理要求、相关风险及后果的告知,最后一段是你们对医疗责任的要求,是我们之前沟通内容的汇总,请你们仔细阅读。最后一段话,需要你们誊写清楚并签名确认。”
“就是个流产手术,几分钟的事情,你当我没见过!一会儿急性感染,一会儿慢性感染,一会儿脓肿,一会儿疼痛,还有不孕症!我跟你说,我第一次看尿路感染,泌外的那些医生就说我可能男性不孕,可就我老婆一个人都怀第四个了,说到这里,我真想问问,你们这些废材医生是怎么看病的?
男人可能不知道,医生是有职业病的,很容易在寻常交流的只言片语间,判断某个个体某种疾病的发病几率和发病因素,并归类个体的社会性格的特性。这一段话出来,他本人若不是患病已久,至少是迁延性炎症,性传播性疾病的机会大,医生会对他基本宣教,他明确知道后果,也知道性伴侣间的必须隔离,他苦命的老婆还在反复怀孕,反复流产!而不见他半点自责之意!他如此执拗的背后,会不会另有目的?
我被自己突然间的灵异所生的恐惧攫住了思维,
“她生了三个,这两年,我一碰她就会怀孕,我……不是你们医生说的那些话,我怎么可能……,你怎么不说会死人呐?啊哈,还真的有呢,这一段,急性脓毒败血症发生则可能发生感染性休克,治疗处理不及时,则可危及生命!哎哟,医生,我还真是被吓大的,可用这个也吓唬不了我呢。”
他摇头晃脑,言语铿锵,却不落笔。我不能催,也不能反复询问,收回文件,跟他剖析现实,
“所有这告知书上的不良愈后一旦形成,您太太必将面对比之前医嘱更大的痛苦,更复杂的处理,更多的费用,还有更长的疗程,也就是更长的时间。而我这个医生,我们这个医院,不需要为此承担任何责任,包括道义上的。不是医生不理解不体谅,明知动手就要错到难以挽回,我还带着你们一起做这错事,就算事后你们不追责不索赔,于医生的职业操守,于个人的德行修为,我该置我自己于何地?我最后一次,恳请你们理解医生的工作责任。”
“我们不签字你就不给安排手术,签了字,就是因为手术死了她这个人,你们也没有责任,是吗?”
对于不能好好看病的病人,拿医生的谨慎和责任当罪过的病人,公事公办虽有失厚道,却是最安全的,
“不签字就没有下一步,签了字我还得去医务科备案,还得跟手术组医生讨论,是否许可手术,还得看手术组的最后意见。”
“医生,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的一个流产手术,到你这里,这么复杂,这么为难,这么吓人,你不只是不会看病,是有其他意图吗?”
男人再而三的飚出这句话。
他身上和“手术”相关的神经一直失控,这会儿大爆发。他脸部表情肌条条写着无赖,牙齿缝道道挂着挑衅,脱了这身白大褂,在任何一场合,我都要泼一杯水过去让他洗涮一番……
“你说什么啊!还要不要脸啦!”女患者像醒悟一样,瞪着男人吼了一句,又低低的跟我道歉,再转脸跟男人理论,
“就这么简单的病,这么简单的道理,我都听明白好几遍了,你不接受就不接受,跟我耍流氓就算了,这脸丢在医院里,很光荣吗?”
“你个笨婆娘,说什么呢?看我不收拾你!”
我忍着怒气,冷着脸,“嚯”站了起来,撑开一点气场,男人终于把举到半高的手收了下来。
“实在对不起,不能按您的意愿给您太太看病!您要不签字,要不转诊上级医院……”
男人在我的道歉里,三把两把,将我的文件撕成纸蝴蝶,跌落泥尘。女人被男人拖拽而出,她回首,留给我的眼神,就是这样的苦痛和无助。
……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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