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说来，这个男不是我的病人，而是病人家属，我在看他带来的病历——其他医院同行签名的病历。病历的所有人是女性，这位坐在我办公桌前的先生说他们是夫妻。男人穿着很朴实，脸上有愁容。病历上的日期是两天前的，报告单用别针整齐别在一起，明确记录的诊断是“异位妊娠”，专业外俗称的“宫外孕”，是妇科急腹症的一种，一经确诊，及时处理是关键。医生处理意见栏写的是“患者及家属拒留医，要求回户籍地处理”。后面有规范的病情告知，有医生签名，还有另一笔迹的两个名字，应该就是他和患者的名字了。
按正常治疗，这个患者的手术早应该结束了，但没有这么快能出院，这个时间点，他没有必要来门诊的。
“你有什么问题吗？”
“医生，我老婆这个病很严重吗？”
“怎么了，是术中诊断有异常还是术后出现并发症？”
“啊，术中诊断还有异常，术后还有并发症，什么叫并发症啊？”
一瞬间的疑惑后，我换了个问题，
“病人本人呢，手术是做过了吗？”
“她在家里，还没有做手术，我先过来问问情况。”
“家里有人24小时看护她吗？”
他低头沉默不语。
“这两天来她肚子不疼了吗？”
异位妊娠的早期症状就是不规则出血及下腹不适，她的病历的症状记录也相当明了：停经47天，不规则流血伴下腹不适周余，甚时见下腹及肛门坠胀感，超声检查附件区包块超过4cm，血清HCG超过10000iu，这样的病情发展，手术没做的时候，腹痛是不可能自行缓解的啊！
“没有那天在医院时疼的那么厉害了。”
如果是这样，就可以理解没有第一时间手术的原因了。那么他再来门诊，应该是揣着一堆的问题和满满的侥幸了。患者本人未到诊的时候，医生不用跟第三方沟通的，但他朴实的外表让人不忍生硬请他出去，还不得不耐着性子回答他的问题，如果他能意识到疾病的风险，说不定能把病人送到医院来呢。
“为什么宫外孕一定要做手术，还一定要住院呢？”
“是，你太太的这种情况，是绝对的住院的手术指征。”
“如果不住院不做手术，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只是以后不会再怀孕，还是真的会死啊？”
异位妊娠延迟处理的结局有许多种，但现实医疗水平里，只要病人自己不作，大出血导致的休克死亡已经是个例了，运气好的陈旧性宫外孕，后期可能只是形成广泛性盆腔粘连，而导致盆腔痛和继发不孕，但具体到个体上，就只能听天由命了。他的这个问题不好正面回答。
“手术治疗毕竟是最有保障的，你们不能接受，是什么原因呢？”
“你们医院做这个手术要花多少钱？”
“不牵涉输血或其他特殊治疗的时候，腹腔镜下的手术也就10,000左右，开腹的费用会更低一些。”
“如果我不够钱，你们会接收吗？”
按现在的居民收入水平，他这个年龄，这样的费用不应该构成太大的负担，何况还有各种医保低保补助。如果是院前患者，医院是要尽人道主义救助的，但眼下医患关系如此微妙，医院财政又如此紧张，患者又不到院，没有谁敢给领导添这个麻烦。
“除非急诊，一般病人需要缴纳足够的住院押金。”
这个男人的反应让我感觉很奇怪，并不是那一种希望落空的沮丧，他脸上有了一缕难以名状的笑意。
“那么医生，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可是除了医生的本质工作之外，我能帮你什么呢？我心里嘀咕着，却不能说出来，只能等待他往下说。
“我知道你们医院是新农合定点医院，你帮我按新农合报销可以吗？”
“这个不用我们帮忙，收费处有新农合专用窗口。”
“我想用别人的医保，你就当可怜我，帮我们一吧呗。”
“这个忙不是我想帮就能帮的到的，对不起。”
“他们说用别人的医保是可以了，只要医生不说出去。”
“所有的保险医生都无权过问，新农合专员在办公室，你该找他们商量。”
“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去找他们，肯定是没得商量，所以才会求你帮忙啊！”
除了一句对不起，我还能说什么？他见我们这么明确的拒绝，刚才堆笑的脸立马又变了，不是愁苦，不是沮丧，而是决绝
“好吧，那我就不用医保了，你跟我说说为什么我老婆的手术要那么多钱？”
“大体费用都是如此。”
“我隔壁邻居怀孕，做个流产才花了几百块钱。”
“病情不同。”
“我家姑婆说有一种进口药，几十块钱就能买到，吃两天孩子就死在肚子里，然后就跟着月经一起流出来，很简单的，你们为什么不给我开这种药？”
……
“医生，你们不可以这么冷血这么狠心，不能当我是朋友或亲人吗？”
他已经偏离方向了，我并不回应他，心里却一声冷笑：你真该庆幸跟我不沾亲，不带故，但凡我能做你一点主，这会儿我应该去你家里抢人，然后撺掇女人娘家人去抄了你的家，那可是一条命，可能就葬送在你手里了！可是我不能露一点声色，也想再看看他想怎么演戏。
“我问多你一句，你太太自己也不想做手术吗？”
“那天那医生一说，她就想住院做手术，可是我没钱啊……”
“如果这会儿生病的是你自己，非得做手术救命，也要交住院押金，你会怎么办？”
“你管的有点宽了呢！”
得了，要医生当亲人的人不乐意了，既如此，医生也帮不上你任何忙的，你可以离开了。可是人家不理睬这些，整整衣襟，咽口唾沫，不屈不挠的捍卫他自己的权利
“我还要再跟你们说个事儿，我们是粗人，读书少，说话直，要是不好听，你不要往心里去。你看见的，我不是有钱人，连合作医疗都没有，医院要这么多钱，我肯定负担不了，但我老婆的病又要治，所以有便宜又有效的药你就开给我吧，我一辈子记得你们的好。”
市井小人的油滑和狡诈是想象中的，但能这样坦诚说出来的，毕竟还是少数。他们专业知识不够，生活可能真的辛酸贫苦，对医疗保险认知不够，在生病命健康和经济负担这两个问题上，用心盘算是无可厚非的，就算我忽略他的言外之意，我也开不出他想要的药啊！我不想开口，也不能开口。
“美女，美女医生，我都这样求你了，你行行好救救我老婆吧，我会一辈子记住你的好的。”
他的话说得相当流利，但是表达出来却不是真实的求告，我在悲悯他的困苦之外，更多一份对他辛苦演出的悲悯
“对不起，我们这里真没有你想要的药，你不如去上一级医院问问好吗？”
明知道这句话会让他不满，但是想尽早破了他的侥幸心态，他能积极些处理问题，最少，回家去看看那个可怜的女人吧。
“你就这样让我走，你的良心不会痛吗？”他已经很激动了，又冒出这一句网络热语出来，直接把我给说愣了，
“咱们这些穷人就碰不到一个好的医生吗？医生都是这样子骗病人的钱吗？一个几十块钱就能看好的病，非要收那么多钱做手术，你们的良心真的不会痛吗？”
我不能明确诊断，他是被一万多的费用逼成这样，还是他本性就是如此，无论是哪种原因，他这样的反应都是可怜的，而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有关他的怜和恨，早就超出医生的工作范围了。他已经发泄出来了，可以让保安送他走了，我电话还没有拨通，他站起来又是一句话
“骗穷人的钱是不道德的！”
忍了大半天的火，终于呼啦啦烧起了—— 你老婆的病不是医生让她得的，没有医保不是医生不让她买的，你的钱医生没拿一分，这个办公室不是医生请你进来的，包括这大半天的口舌，都是你自己要说的，怎么临到最后，还要被你这样的人指责医生骗人，医生失德！真的当医生认不清或不敢面对这副流氓加无赖的嘴脸么？！
“先生，医生的工作中肯定有骗病人的情况存在，但是，你肯定不是我们下手的对象，第一，你太精明，第二，为你太太的这点诊疗费用，就给自己安个小骗子的恶名，医生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不唱高调的说，我们追求的骗术肯定比你设定的高明；至于有无失德，你的结论还真不算数。医生办公室可以讨论病情，如我们这个年龄的女人最是尖酸刻薄，在办公室都要收敛，所以基本不容忍太多的社会话题。你的问题我已经尽我所能解答过了，我们之间也没有其他话题，你可以匀出点时间让我去骗其他病人吧！”
“医生，你总不可以见死不救吧！”
“自己作死的，医生救不了，想救你老婆，你赶紧回去，把人送来！”
他还待啰嗦，我站起身来，拿起电话“你是自己出去，还是我叫保安来送你出去！”
如此他才明白我是真的撵他，悻悻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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