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饰记

                                                首饰记

倘若能够闲下来的话，我是顶喜欢把时间用来怀旧的。在我的这个年代，已经很少能够看到记忆里的那些黑白照片了，怀旧只不过是和朋友扯一会子闲话，侍弄自己的橱子柜子和那些不知是何时遗落在角落里的一席尘埃罢了。

最好是在某个雨中的下午，夏雨连绵，遮盖了时间，那样才有阴郁的气氛和适合沉湎于过去的情调。窗子外面淅淅沥沥的雨点儿滴到了岁月里，砸碎了一缕烟，在这烟里，逐渐就看不见了自己，可你看见烟里却分明有一个影子，这又是什么？佩戴着叮当摇曳的首饰招摇，通身散发着迷眼而甜的气味，渐浓渐淡，时隐时现。

分明还是年轻的，却有了恍若隔世的错觉，抖擞那一幕的气味，尘埃呛了咽喉，流下恓惶的清泪。

打开抽屉的时候，从不是为了怀旧，可手指总是在不知不觉间就游弋到了那些装着首饰的盒子。我像囚禁时间一样，把那些过时过气的黯淡无彩的首饰打包折叠起来，又像是缅怀岁月一样，再顺着从前的纹理把那些丝绸拉开，翻动沉睡了的首饰。大概，从我这样一个珍爱首饰的人身上你可以看到首饰对一个女人的魅惑。这个年龄的我们这样的女子，总是有一些首饰的，要说那明晃晃的玩意儿不过就是金属片子的话显得是矫情没有风情的，可倘若要说那廉价的金属片儿就是首饰的话，则又显得很是风尘。这可难为了我，然而我是情愿喊作首饰的，因为我不再是一个清纯的黄毛丫头了。

首饰盒里不多不少地横陈着一些首饰，如同玉体横陈的女人，赤裸裸地展现着自己的风情，可你又不得不动心地驻足品味让你又爱又恨的一种美。盒子上缠绕的丝带妩媚地提醒着这是一个女人的梦，首饰就是女人的情人。就如同张爱玲说的，再没有心肝的女人，说起她“去年那件织锦缎夹袍”的时候，也是一往情深的。女人之于衣服，女人之于首饰，都是一样的。首饰与女人是贴心贴肉知冷知热的，男人大概永远都不会懂得一个女人为首饰所累而带来的快感和陶醉感。男人对女人是漂浮的，是今天能够喊你宝贝而明天就和你不合适的人，可首饰却不同，它对女人的感情是不愠不火的，没有热火朝天，也不会冷若冰霜，不会像男人那样利用情感的落差把女人折腾的死去活来。首饰是可以和女人相濡以沫的东西，又是可以和女人相忘于江湖的，不累人不牵绊。

大一时候戴的玉坠已经不堪入目了，玉坠上是一个变色的观音，观音在人的心里大概就是绽放光芒的伟大，所以曾经在那一瞬间看上了这个慈眉善目的女人。朋友说，男戴观音女戴佛。我颈着脖子说，凭啥？朋友细心解释，“观音”谐音“官运”，所谓官运亨通者也。“佛”谐音“福”也，女子之求也。我麻利地把观音套在脖子上说，我就是个男人一样的女人，我就要戴观音。朋友不屑和我争辩，任由我戴了观音。想来朋友当时是有先见之明的，知道我“官运”有限，要不，何以这玉坠里的观音沦为农家妇女般邋遢和落魄？大概我是真的官运不够畅通，是故我到如今都是碌碌无为，久受无能之困。无能之人一旦认识到自己的无能，便是悲苦的源头。观音难渡无能之人，想来观音也认为无能之于女人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罢了。摆渡男人才是正经的救苦救难的营生。

和玉坠同睡的还有一串项链，那坠儿尚且如初生婴儿的眼睛，湿润明朗，但那链子却已然同老年的肌理，点缀着碎银子般的黑斑点，如今已是数不清楚的了，这种明晰的对比，说实话是让人难为情的，是呀，情何以堪呢？还记得当我第一次戴上它的时候，那股子如同大闺女上轿今生头一回的羞怯与暗喜，玩弄摩挲着那月亮状的坠儿时的情态的确不逊色于初恋。特地为它配穿了一条雪白的纱裙，洁白的吊带，靓白的罩衫，然后在白光光的月夜里出没，因为我怕在白天会惊艳到太多的眼睛。想来那时候自己是着实风情了一把，这首饰也让我初次做了一次真正女人的体会。女人在一定程度上说就是首饰。朋友说，这项链十块钱，是用金属镍打造的，不会褪色。说实话我不在乎它低廉的身价，我只要它一直光亮如初不褪色便是万好。这就如同一个人的美不在品质而在脸蛋一样肤浅。但的确我不愿意用肤浅来形容那个年龄段的自己，因为我始终坚信一个不够漂亮而足够贫困的女孩子是可以梦想美丽的，是可以梦想自己有一天在众人面前成为别人议论的焦点，哪怕这种用来支撑其美丽的依托是一枚十块钱的项链，如此，就是十块钱的一条项链罢了，但那是一个女孩在合适的年龄里一个美丽的梦。它肤浅，但不低俗，它虚荣，但不龌龊。

女人大都分为两种，要么自卑，要么自负。自卑的女人用世间的一切来追求虚荣，而自负的女人则用虚荣追求世间的一切。说到底，女人是可怜而可悲的。真正的自信或者活出自我的女人是少之又少的，这类女人要么是自卑地忘记了虚荣，要么是自负地忘记了世间的一切，所以才能够无欲无求地洒脱地活出了真性情，三毛是这样的，张爱玲亦是这样的。

可到底它褪色了.

知冷知热的，还有那些小盒子里的耳环。怕疼的我是如何也不敢打耳洞的，就算是沉耽于美，自己也难以闭上眼睛心甘情愿利索地挨上一针，从此完整变得破碎。而我之所以“毅然决然”地穿透了耳朵，不过是和所有狗血故事里的女主角一样，为了一些纪念罢了。纪念什么？纪念呼啸而过的初恋。只不过是和自己赌气罢了，也好让自己以后知道初恋为我留下了一些东西，至于这是不是值得我用穿透耳朵来做代价，谁又愿意追究呢？毕竟有些事情你永远都无法计算得到与失去谁更有价值。人生的乐趣，全在于那些糊涂。

那些耳环大都不能再戴了，褪了色，像过时的美人，只能看看，且不可为伍。然后你知道，岁月是世间最无情最残酷的东西，与毁灭为伍，与死亡结伴，令人侧目而视不寒而栗。纵使你叱咤人生，到头来也不免感慨岁月，那个让你叱咤风云却又惨不忍睹的状态。

每个人的背后都是有故事的，每个耳环的背后也都是有一段情愫和心境的。譬如说那个大耳圈，大如手镯，还没来得及戴在耳朵上，就变成了黄色。这种来不及享受就失去享受价值的东西是会给人锥心的痛的，让人捶胸顿足痛心疾首无能为力。于是象征性地我还是在暑假里戴着大耳环藏在长发底下，似乎是为了告别。穿着性感的睡衣，撩着耳边的那一缕头发，故意让大耳环显山露水，摆一个伪装出来的看似不经意的动作，自拍。这就是这副大耳环带给我的所有的欣慰和形而下的价值。难以判定首饰的价值就是一种小资情调或者就是一个女人用来敝帚自珍的自恋情结，有时候，价值是一种人文的理念，也许，这首饰也就是首饰罢了，风尘，风情，虚荣都不过如此。

我是顶喜欢戴那些长耳环的，最好能够拖到肩上。母亲说，你脖子又不是鹅一样的长，何必戴那么长的耳环，怪累的，看着也不精爽。可偏偏我是一个固执得要死的人，自己认定的事儿是听不得别人言语的，于是自我执念，自我疯狂，仍然自我地挂着一副长耳环，日日听它们在耳畔摇曳身段，搔首弄姿，不知疲惫。还故意将头发拢起，特地显摆那双耳环，任你不看都是不行的。像我这样不听人言的人是少的，听得多了免不了有孤立之感，孤立的时候便享受孤独的感觉。至于孤独是一种姿态还是一种艺术再或者是一种境界，我都是无从知道的，人在习以为常的事情中是很难发现其新的意义的，就像一个好人好惯了，时间长了你就会忽视他的好，不知道他好在什么地方了一样。孤独的时候，我更喜欢戴这双长耳环。它摇曳着我的个性和张狂，对此我乐此不疲。

这个年代里，女人们大抵是为了庆祝自己的翻身似的，大都追求个性。这在以往的年代是断然不可的，女性是不可照耀的，耀眼是一种罪孽。过去的时代里耀眼的女人大多也都有耀眼的悲剧，超乎正常的个性就会淹没在口水里，就像是耀眼的金属在潮水里总是会生锈一样，美丽的女性也都会因为耀眼而变得锈迹斑斑，在锈迹里熠熠生辉的美丽多少是让文人遗憾的。于是富有情态美的耀眼的妓女才成了文人笔下不朽的风景。这不仅仅是满足一下作为男人的文人的虚荣心，恐怕更多的是对于这种媚态不正当不道义的接受认可。也许是源于此吧，现在的女性才格外的招摇，但是在这招摇中我明显地感觉都女性心里的匮乏。就比如说自己，作为太多个性招摇的女人之一，做梦似的想要有一天出人头地，做一个让人记住，甚至让历史记住的女人，想要活出自我的女人，可往往这些反叛和张扬都是彰显在浮浅的表面上，色厉内荏，外直中空罢了，被困在现实里。这到底还是男人的时代，女人的张扬不过是在男权时代允许的程度内进行一次小小的波澜，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女性的悲哀。而对于那些渴望女性平等却又缺乏实力的女性来说未尝不是一件锥心刺骨的痛苦，也是一种信仰的倾斜。所谓的首饰，在一定意义上说只是作为追求突破而不能的一种转移，是一种软弱的反抗，无谓的反抗罢了。首饰，是令人心痛的了。

其实，我倒是真的喜欢贾平凹说的，这个世界让男人控制已经是一件悲哀的事儿了，那么这个世界让女人统治同样也是一种悲哀。是呀，任何的不和谐似乎都是悲哀的，悲哀的不仅是人，还是这些首饰。

看着首饰盒里这些首饰（如果可以称之为首饰的话），总不难发现，占有代表着毁灭。去年过生日的时候，朋友又送了一条项链，我想大概又是一个不长寿的主儿，索性不去戴。把玩儿了一番，又原封不动地装进了袋子里，我想今生大概都不会戴它了。我实在懒得思考在占有中去毁灭一种东西的具体意义是什么。其实，在我们对任何事物的占有中都写下了毁灭的宿命，但是我还是不忍心去戴那条项链，也许我的潜意识是在向命中注定的东西做斗争。如果一旦占有就代表了毁灭，如果一旦生成就代表了占有，那么我就要活活地看着生成的东西不被我占有，我不愿意信服别人为我规划好的道路，从来都不愿意。常常在青春偶像剧里听到这样让人呕吐的话：我爱你，所以让你走，因为爱，所以放手，所以给你幸福。如今才懂，原来真的有一种爱就是放手，真的有一种爱是为了不占有。既然这样，那么有些首饰的宿命不是为了凸显主人的美，也不是为了魅惑男人，而是一种原始性的被欣赏，仅供欣赏罢了。于是，对首饰也成了一种不舍得。

盖上首饰盒子，重新用丝绸带缠好，这便是又一种的告别，在记忆里与记忆告别。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那记忆的烟便模糊了情感的方向，不知源于何时止于何地。

常常在想，首饰的意义何在？大概无外乎就两个原因吧，媚于男人或者媚于自己，不管首饰的意义是为了媚于男人或者媚于女人自己，都不免是一场悲剧。也许有人说，女为悦己者容。看似是为了自己，说到底还是为了男人。这看似高尚的一句话到底还是悲哀。女人，是针对男人提出来的，而一切依附取悦于男人的行为都是悲剧的可怜的，所以首饰在一定意义上丧失了自己的独立品格而参与一场悲剧。倘若首饰只是为了媚于女人，那又能说得上是一种喜剧么？是高尚么？追求美的女人并非就是一种独立的女人，为了证明自己，证明的个性，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佩戴着首饰向世界呐喊自己是一个女人，试想，这又是何等的辛酸，让人陡然泪落。女人之所以让首饰去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则恰恰说明自己是没有价值的，是故才绞尽脑汁地证明自己。首饰，是一种象征，是女人泪落而在风雨中存在的屹立。

女人实在是难以找到自己的价值，想要幸福，要么忘记自己要么糊涂些，所以聪明的女人才会尽其一生都在追求一个悲剧。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今生会得到清醒的幸福，是否会今生成为一个悲剧，且留给以后来证明吧。只是自己仍然喜欢在闲下来的时候怀旧，喜欢体会那些首饰所赋予的岁月的沧桑和感伤。

首饰呀，是女人通身的灵气，亦是女人一生的归宿。人生的乐趣，大概就在于对首饰的耽溺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