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的这几年,我一直活得小心翼翼,因为稍有不慎,就会把自己置身于一种水深火热之中。
不知道“水深火热”这个词,会不会让你觉得过于夸张。如果你这么想,我一点也不怪你,因为你不了解我,不了解我当时生活的环境。前几回中说过,我是跟着母亲进了那个家、那个村的。
我以为那就是我的家,就是我的村庄。我曾经无比热诚地去拥抱那个家里的人,那个家的邻居,那个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
可是总会在某一个不经意间,就会有人告诉你,或者是某件事让你明白,别人不把你当成那个村里的人,你不会被承认。
比如上学的时候,那时我们总喜欢结伴同行。于是,吃过早饭或午饭,就会跑到另一个伙伴的家里,等她一起去学校。
如果仅有你一个人去约她,她当然会与你在一起;如果恰巧还有别人,人少还好说,人稍微多几个,就会显出亲疏远近来,而我常常就是那个被冷落或者被疏远的人。
记得四年级时,有一个女孩留级到我们班。她叫王美英,人长得又高又胖,两只眼睛很小,和那张大胖脸极不相称。
听说留了好几级,年龄明显比我们大。之所以能坚持这好多年,是因为她的舅舅在我们县皮革厂当主任,手里有权。她舅舅说只要读完初中,就可以招工到皮革厂,从此可以吃公家饭。
她的哥哥错过了招工的机会,所以爹娘就想把她和妹妹送进去。她爹说:“再难也得让两个闺女熬完初中。”
每次说起她舅舅,一家人的脸上都写满了了不起,好像自己是什么皇亲国戚。
这也怪不得他们,在一个全是土生土长农民的地方,有一个在城里工作的亲戚,何况这亲戚还是个手里有一定权力的人,的确是这家人无限的荣光。
王美英来到这个班,不到两个星期,就成了我们的头,她家自然就成了我们的集合点。
每天吃过饭,村东村西的几个女孩子就会跑到她家,像恭候娘娘一样等着她。
去得早了,能和她一起走。去得晚了,连个人影也看不到。
我家住在村东头,和学校离得很近。她家住在村子中央,因为村子特别大,两家离得有一里多地。
为了约她,我每次都得早早吃饭,吃过饭把碗一撂,扭头就出了家门,然后一路小跑直奔她家。
母亲有时候很忙,我吃过饭时,她总想让我看着弟弟,这样她就有时间刷锅、洗碗、喂猪、饮羊……
有时她叫我,我装作听不见,直接跑掉。除非她生气发脾气,我才会留下来帮她照看弟弟。
其实母亲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原来美英这个人特别霸道,每天都会说哪个女生没去约她,哪个去得晚……听得多了,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原来她是在给我们立规矩。
约她次数少的人会被她冷落,比如玩游戏时,她会明确不让你参加;不约她的人,那就更惨了。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就会有几个女生把你挤在犄角旮旯里,拳打脚踢一顿。
所以每天吃过饭,身后就像有鞭子抽着一样,马不停蹄地往她家里赶,只为了表忠心。
全都表现好了,她还是要分出优劣。柿子总拿软的捏,我经常是被拿捏的那个。
所以那时一颗心总是绷得很紧,时刻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发展到后来,就开始了物质贿赂。
三天一个本子,两天一支铅笔,就像上供一样。
我清楚地记得,四年级下学期,母亲给我买了支钢笔,一块多钱。钢笔对于我们,是奢侈品,只有特别支持孩子上学的家长才舍得给孩子买这个。
那个钢笔是黄绿色的,做成玉米状,非常好看,我也非常喜欢。刚用了两天,被美英看到,她从我盒子里拿出来,翻来覆去地看,看了好大一会。
她刚拿到手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大事不好,被这个贪婪的人看到,钢笔必被要走。
那天下午放学时,美英走到我跟前,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钢笔拿来我用用。”我不敢违逆,乖乖地把笔递给了她,心里痛得滴血。
母亲对我的管教很严,从不随便给钱,想买个作业本,必须拿旧的来换,旧本子还必须反正面全都写完才行,否则不准去买新的。
为了讨好美英,我开始偷偷从家里拿钱,有时从被褥下面,母亲经常把钱放在那里;有时从母亲的衣服口袋里,趁她睡着的时候,轻手轻脚去拿,生怕她突然醒来,看到我偷钱,还不得把我打死。
钢笔被美英拿去的第三天,母亲就发现了这件事,怕她心疼,我撒谎说别人借去了。
后来几天不见我拿回来,母亲又问起这件事,我说不小心丢了。
那时候日子困难,一分钱恨不得掰两半花的母亲,一听说我丢了,立刻火冒三丈,拉住我直接开打。
我的叫喊声惊动了邻居堂哥,堂哥跑过来拉住母亲:“婶,别打了。那钢笔没丢,被别人要走的,不给人家小妹就得挨打。”
母亲这才住了手,但脸已气得铁青,指着我说:“说,谁要走了?你个窝囊废,打不过,还挨不过吗?这么愿意当孬种!”
我这才把学校里的事说给了母亲,包括偷钱买本子和笔送给美英的事。
听我说完,母亲好久没说话,泪水却像小溪一样汩汩流淌,最后她一把抱住我,哽咽着说:“这人命孬了,在哪里都得受气!”我知道这句话,她不是说给我听的,她是说给自己的。
第二天,母亲抱着弟弟,去学校找到老师。母亲生气地说:“不管是谁家的孩子,就许她这一次,我不找她家里人。以后再欺负俺,再给俺要本子要笔,我给她没完。”
母亲是真的生气,那语气简直是声嘶力竭,估计美英害怕了,母亲从学校离开后,她就把钢笔还给我了。
这件事对我的影响极大,三十多年过去了,每每想起这些,心里还是气愤难平。
我当了老师以后,坚决杜绝这样的校园欺凌。我常给班里的孩子说:“如果在学校有人无缘无故欺负你,你一定给老师说,不管是哪个班的学生,老师绝对带你去讨个公平。做我的学生,咱不受气。”
七八年以前,听人说美英瘫痪了,去了好几个大医院,都没能治好她的病。
刚过四十岁,就遭此劫难,想来也是很可怜,于是心里莫名地对她生出些许同情。但一想到昔日那样对我,那同情就烟消云散了,不禁嘟囔一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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