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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父亲在即将迈入花甲的那一年,因病去世,走得很突然。
那是1989年深秋的一个拂晓,东方将白,天快亮,父亲却在痛苦中陷落黑暗,生命之光熄灭,孤独无助的离开了这个世界。父亲一生含辛茹苦养育了六个子女,离世时没有一人在身边。那时的我,瞒着家人辞去公职南下深圳不到半年,怕我一人在千里之外难以承受丧父之痛,家人向我隐瞒了父亲去世的消息。这让我想到那段时间,已经没有了父亲的我,在欣欣向荣的深圳还灿烂的笑过,就觉得可恨又可悲。
父亲患有肺结核,去世前已经很严重,双肺许多空洞了,时不时就大块大块咯血,而大咯血最凶险的并发症就是窒息。记忆中父亲常常用冷水对待身体的疾患。肺结核大咯血的时候,他时而躺下时而坐起,端满满一洋瓷大缸子冷水,大口大口喝,让尽量多的冷水通过食道靠近双肺,能止住血,就全凭运气。父亲牙疼的时候也是用这个办法,放两根冰棍在水里,大口灌满口含着,借此缓解一点要命的疼痛。
知道肺结核会传染,父亲一直很自觉,患病后,他选择独自住在后厢房。那个临近天亮的早晨,父亲一口一口咯尽生命最后的血,没有人听到他不能呼吸艰难的呻吟。床头搁着的满满一洋瓷大缸子水,他无力端起,也没有人递给他。这厢房与里屋的距离,就成了生与死的距离,儿女们最深的深渊。
姐姐庆幸头晚去看了父亲,陪父亲坐在院里聊天说话,父亲几次和她念叨我,反复说的一句话就是:“你妹妹出去会好的、会很好的”。其实,当时父亲并不清楚我的具体状况,他这是在宽他自己的心,天地万物都听出来了,那是父亲对女儿最深重的挂念和担忧。担忧至极是有性命之忧的,何况父亲重病在身。
二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为人子女,是有职责的。如此浅显的道理,我却没有做到,枉为人女。
差不多一年以后,弟弟才写信辗转告诉我,生命中最爱我的父亲已经不在了。我顿时觉得天塌了,失魂落魄、惶惶不可终日,只知道拼命哭。从此,就有了流不完的泪,长久陷入巨大的悲痛中,悔恨得把每个日子都咬出血印。
失去至亲才让我获得思考人生的能力,这太残酷了。
更残酷的是,父亲带着对子女的牵挂和担忧,虽已入土却不能安息。
我得到消息赶回家时,父亲坟头已长出许多的花草。那晚我和母亲睡在父亲住过的厢房里,次日天麻麻亮,我听到父亲窗外叫我,并吩咐母亲起床给我做早饭。那感觉真真切切、十分清晰,就像父亲还活着一样。母亲也和我一样,真真切切、十分清晰地听到父亲在窗外的吩咐。可以肯定,那天清晨,去世差不多一年、早已入土的父亲回来过。
不知父亲是放弃走过奈何桥,一直在村头,带着爱和思念在苦盼着我?还是见我归来,跋山涉水,历尽千辛万苦,从遥远的另外一个世界千里迢迢赶回来的?念及此,更觉自己罪大恶极。
三
我们把父亲不叫爸爸,而是叫“哒哒”。
让孩子们管父亲叫“哒哒”,主要是为了孩子好养活。那是普通百姓家,在那个医疗条件落后、物质匮乏年代的太多的无奈和心酸。
“哒”同“大”,天大地大,父母最大。
读过小说《活着》的人都知道,如作者所说:《活着》讲述了我们中国人这几十年是如何熬过来的。
我父亲,也熬过“这几十年”。
父亲十六、七岁结婚,二十刚出头有了第一个孩子,我大姐。再三年有了第一个儿子,我大哥。往后又一女一子一女一子有了姐姐、二哥、我和弟弟。凑成了三个“好”字,六个孩子。那个年代,条件那么艰苦,养育六个子女,吃的苦可想而知。若孩子再有点病痛,那生活的艰辛则难以想象。
大哥一岁左右,正是牙牙学语的时候,一场脑膜炎让他失去了听力,如小说《活着》里福贵的凤霞一样,就不会说话了。可想而知,每每看到成了聋哑人的大哥笑,父亲一定也如福贵,心里就跟针刺一样。
父母不甘心好多年,不敢轻易放弃,一边忙于生计,一边背着大哥到处求医治病。既寻医问药,又求神拜佛,也不放弃任何一个偏方和奇人异术,所有手段都尝试遍。不论多远多偏,只要脚能到的地方,都不辞辛劳地前去,只希望大哥能开口说话。
就这样坚持到大哥差不多十岁,大哥终没有开口叫一声“哒哒”“妈妈”。
后来是大姐,在最好的豆蔻年华不幸罹患了骨癌。大姐从小聪明懂事,爱读书,成绩好,长得也好看,是父母的希望和骄傲,深受父母的喜爱。
父亲和母亲像当初背着大哥四处求医治病一样,带着大姐,进省城,到山里,辗转奔波大大小小的医院、医务室,跪拜过村周边几十里范围内的所有庙宇,跪求过人们口中的所有“高人”,几乎耗尽父母所有心力和财力,也没有医好大姐。父亲失去了掌上最大最亮最美的明珠。
十六岁的大姐去世,父亲一定也像《活着》里的福贵失去儿子有庆一样“心里痛得受不了”,一定也如福贵一样,白天在外面干活,晚上就到坟头和死去的孩子说话;或在无数个夜晚村头村尾来回走,在黑乎乎的夜里,任风吹打在脸上,独自一人承受着巨大的哀痛。
但父亲没有把一丝痛苦的阴影投到我们的生活中。
四
我小时候身体也不好,每年都犯两三次胆道蛔虫的病,一犯病就疼得满地打滚,还常常半夜三更犯病。这时候,都是父亲背着我去大队医务室或者镇上的卫生院。家离镇上卫生院三公里左右,大队医务室近些,离家约一公里。父亲瘦削的身体似乎有着无穷的力量,背着我无论是去大队医务室还是镇上卫生院,中途都不停歇,走得急、呼吸也急,凸出的肩甲骨硌得我能感觉到疼。那是我年幼时最美好的记忆之一。
我们家曾经是在镇上的。父母结婚时,祖父为他们在镇上买了间小屋,成立了小家。因为对土地有着根深蒂固的眷念和依赖,在农村进行土改时,因割舍不下土地,父母又搬离镇上,回到农村重新安了家。
祖父是镇上为数不多、能干的漆匠,还有近30亩的田产和一头耕牛,土改时,还因此被划为中农。做漆匠的祖父与木匠多有配合,颇有眼光,看到了木匠的好前景。父母在镇上住的那几年里,在祖父的安排下,父亲到镇上一个厂里当学徒,学习木匠手艺。父亲勤快、好学、悟性很高,小小年纪便崭露出手艺人特有的技艺和才华,几年下来,就学得一身好木匠活手艺。
“百样手艺百样好,荒年不饿手艺人。”那个年代,普通百姓家的父母,认为还是有门手艺才能够保障家庭生活,只要有条件,都会把男孩子送去学一门手艺。
木匠学徒是父亲发家致富的人生起点。
五
父亲木匠活做得极好,是十里八村最好的木匠,他的手艺,方圆几十里无人能及。周边村镇都知道他,经常请他帮忙建房子,打家具、农具。无论繁杂还是精细,只要经父亲手,都能在其中彰显他的独具匠心。
遇到谁家嫁女儿的,家长就会早早上门来,请父亲到他们家里为女儿打造全套嫁妆,桌子、凳子、箱子、柜子一应俱全。父亲精心设计,细心打造,成就一家人的欢喜和荣耀。偶尔父亲也会被人请去为逝者赶一副寿棺,以最好的形式为往生者送行。闲暇时,父亲就做一些椅子、凳子,拿到镇上去卖,因为质量上乘,很快就卖完了。
现在回乡下老家,还能见到父亲当年为人打的家具,结实稳固,经过时间的打磨和岁月的滋润,更显出艺术品一样的品质来。父亲帮大队学校做的门窗,到他孙女上学时,老校长都还在夸奖。虽然那门窗早已不在原来的位置,即使遗落在学校杂物间里,依然卯榫精巧,雕花生动,显出经久不衰的美。
村里父辈当讲起我父亲,言语中、眼光里,依然充满赞许。那是对父亲最好的追忆。
父亲有个工具箱,是他自己给自己做的。每收一个徒弟,父亲也会亲自为徒弟做一个。父亲手艺好,四村八邻,有很多人登门都想拜他为师学做木匠。父亲前后带出不少徒弟,以绵薄之力,尽心传承手艺。
工具箱里有斧头、刨子、锯子、墨斗、弯尺、凿刀、钻子和锤子等等。上世纪七十年代,农村集体劳动挣工分的时候,父亲不用种田挣工分。父亲是队里最拿得出手的能工巧匠,读过私塾有点文化、写一手好毛笔字,加上常外出谋生阅历广,很会处理外面的事情。队里经常派他给镇政府、镇招待所、镇粮管所等单位干活,父亲就会带着工具箱前往。镇上单位按工作量或按天数计钱给队里,队里换成工分记给父亲。不知当时多少钱才记10个工分,我只知道父亲从镇上单位带回来的大白馒头很好吃,成为了我一生的精神食粮。我站在屋前吃馒头的样子,就是别人羡慕的样子,也是我一生追求、努力活成的样子。
六
父亲处事平和,且待人宽厚,再加上手艺人的勤劳和质朴,赢得了良好的口碑,也积累了相当的家产。记忆里,我们家光景一直很好,是周边十里八乡数一数二的富裕户。
1963年,父母操持盖起了家里的第一栋、也是全公社第一的砖瓦房,三大间木梁土基砖墙瓦房。梁柱门窗都是木料的,全由父亲亲自完成,红砖红瓦石灰粉墙。第二年的1964年,家乡遭遇了一场特大洪灾,洪水过处,所有土坯墙毛草屋全部被冲毁,唯独家里的砖瓦房安然无恙,一时成为十里八乡众人瞩目的焦点,引来公社、大队干部、乡亲纷纷跑来参观,也成为一些邻居和亲戚灾后的安身之地,洪水退去后,家里住好多人。重建家园时,那间砖瓦房就成了人们纷纷效仿和追求的目标。
后来,有上山下乡的知青,也在我们家住过。送我百雀羚和蛤蜊油,直接引发了我对美的追求,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母亲对知青们都很照顾,出于友好与感激,她们的母亲与我母亲认了姐妹,我们就多了两个姨妈,逢年过节像亲戚一样走动、来往了好多年,这是后话。
1978年,父母又建了一栋房屋,砖混结构,大三间带二层小阁楼,又高又大又宽敞,屋里地板、屋前屋后走廊全是水泥铺地,很气派。无论外观大小、内部空间布局,也是当时全公社第一,再次被传为佳话。
我们家也是第一个拥有缝纫机的家庭,那是一台武汉生产的大桥牌缝纫机,母亲用它为我们缝制了许多花衣裳。第一家有了收音机,一家人用它听书、听戏、听外面的世界。第一家用上煤油炉子,第一家自产蜂窝煤用上蜂窝煤炉。
方圆数十里,提到我父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人们的眼里,父亲是一个见多识广、会过日子、能干的人。这个名声传的很远,是父亲的自豪,也是我们的骄傲。
七
父亲还是种菜能手。他和母亲一起把家里的菜园子打理得很好,一片片、一块块,耕耘种植、布置的井井有条,错落有致。各种类型的辣椒、茄子、白菜、萝卜、菜苔、葫芦、汉菜,窝笋、西红柿、莙达菜、上海青、黄花菜,豆角、四季豆、五季豆、扁豆,芹菜、韭菜、香菜、茼蒿,葱、姜、蒜、洋姜,黄瓜、苦瓜、丝瓜、冬瓜、南瓜,香瓜、烧瓜、猛主汗(音),地瓜、土豆、红薯、竽头、玉环,花生、玉米、高粱、甘蔗等等,常见不常见的,我都见父母种过,不仅收成好,还非常好吃。馋得我常常放学后就去菜园子里偷摘烧瓜、黄瓜、西红柿吃,几次被二哥抓个正着,向父母告状,母亲知道了会训斥我,父亲则不训斥、也不打我。
父亲还种过几棵向日葵,我们叫葵花,大气的、金黄色的花朵盛开得惊艳了一座村庄。饱满硕大的葵花沉甸甸把花杆压弯了腰,成熟的葵花籽,不等晒干,就被我们吃光。来自大地最好的美食,是对父亲不辜负每片土地和每粒种子的馈赠,也成为我一生做人的基础。
吃不完的蔬菜瓜果,父亲会送亲戚和邻居。也会弄一些,天不亮就起床挑到镇上去卖,卖点钱补贴家用。更早一些,家里有个地窖,可以用来收藏储存南瓜、冬瓜和红薯。还挖土坑,用沙土掩埋收藏丰收的甘蔗,想吃的时候就去挖几根,可以甜甜的吃到春节。
小时候家里有猫有狗有牛,养了很多鸡、鸭,还养猪。辛苦一年用心喂养,到了春节,鸡、鸭、猪肉,就是最好的年货。曾记得,父亲挑着两大夹篮(一种方形的箩框)杀好的鸡、鸭、鱼肉,到河里去清洗,扁担悠悠,上下跃动,嘎吱嘎吱,唱响生活。腌晒的腊鸡、腊鱼、腊肉、腊肠,够我们一家人吃大半年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江南北,农村包产到户,小承包、小经营,让父亲看到了新的机遇。父亲作为组织者、牵头人,和几户村民一起,承包建起养猪场,干起养猪事业,准备带领乡亲养猪致富。才刚开始起步,却被1984年那场特大洪水给毁了。洪水来袭,全村被淹没,房屋倒塌,来不及转移的家具物品全部被冲走,父亲抢了一头母猪上堤,后来也死在了堤上。
父亲爱吃、会吃、特别能琢磨弄吃的。物质匮乏的年代,父亲也能让我们吃得多样,通过味蕾打开我们的眼界。记得一个冬天,父亲买了牛头骨回家,加上萝卜,煮了一大锅火锅,我们吃得不亦乐乎。不料牛油太厚腻,吃着吃着,我们嘴里腻糊了厚厚的牛油,张着嘴吓得哭。
而每逢春节,父亲都会用一两个晚上,认真在厨房忙活,张罗过年的食物。洗菜、剁肉、调味,烧起两大锅灶、升旺一炉火。蒸卷漆(盘龙菜)、排骨、糯米丸子,炸莲藕、胡萝卜、花生、鱼和肉丸,卤牛肉、猪杂、豆皮、海带,荤的素的,裹面裹米,完整的、切块的,花样多、种类丰富得可以把家里盆、碗、篮、桶,所有能装食物的容器都装上,琳琅满目,摆满满一案板。满屋各种美味香气,那真是幸福美满的味道。
至今难忘,父亲挽起袖子在案板上使劲揉面的样子,十分投入,额头有汗水,鼻头偶尔有清鼻涕,胳膊上血管粗粗的凸起。一大个面团,经父亲不停地揉,巧生于内,然后一次性完美发酵。父亲蒸出的粑粑(馒头),松软、好看、有嚼劲,一口气可以吃好几个。父亲炕出的粑粑(烤的锅盔)直径有约二十公分,四、五公分厚,内软外脆,金黄色的表面和着淡淡麦香味,缭绕悠长,回味至今。
父亲用勤劳的双手和汗水把自力更生、丰衣足食诠释得淋漓尽致。
八
父亲乐观、坚毅顽强。那个年代,一些头脑灵活,靠搞副业能过上好一点日子的人和家庭,都遭到不同程度的打击和打压。我们家也未能幸免,割资本主义尾巴,父母被“学习班”。养猪、养鸡、养鸭和自留地被限制,必须得“割”。父亲靠木匠手艺帮人做家具挣钱或做家具卖钱,则是被“割”的重点,不仅被没收所得还要受处罚,父母辛劳攒的一点家底全都罚赔出去了。重罚之下,父亲展现出坚毅的韧性,他以幽默地自我调侃,缓解自已承受的痛苦和难堪,和宽慰母亲。日子再难,父亲也能想方设法重建生活,努力把生活变得好一点。
我的乐观,可以说是父亲的遗传。
而我特别崇尚革命浪漫主义,应该是父亲当年带着我参与鼎鼎有名的焦枝铁路修建时启蒙的。那时我才四岁,父亲在厚实的枕木上锯、砍、刨、凿,挥洒激情和汗水,我则在半成品与成品的枕木堆上玩耍,见证了父亲那一代人轰轰烈烈创造了我国铁路修建史上的奇迹。这经历影响我一生的心性。
父亲最后做的木工,是为自己做了一套蒸发糕的模具,在家蒸发糕,然后挑出去卖。那时父亲肺结核已发病,白天晚上常常咳嗽,干不了木工、重体力活。父亲挑着装满发糕的担子,走街串巷去叫卖,累到吐血,才放下肩上的担子。父亲拼尽全力生活的样子,是我最心酸的记忆。
九
在艰苦的日子里,父亲会努力去尝点生活的甜头。听母亲多次说起过,母亲十几岁嫁给父亲,两个不谙世事的新婚少年,不干活的时候,父亲牵母亲手,在镇上村里来回“游手好闲”,浪漫得很。后来有了孩子,便双双一门心思过起日子来,就再没有游手好闲的机会和心思了。后来有几年里,父亲会忙里偷闲,时常和母亲到镇里的礼堂去听戏。京剧、汉剧、楚剧、花鼓戏,他们听了回到家还回味,潜移默化影响着我们,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都喜好听歌、唱戏。小时候,聋哑大哥经常用肢体语言给我们演戏,动作一板一眼、像模像样。最是生活的乐趣和滋味。
父亲善良、敢担当。1976年外婆去世,正遇上农村大力推行火葬。但是,像外婆一样的农村老人们都非常抗拒火葬,在他们眼里火葬就是“死无全尸”,非常可怕,只有土葬才能让灵魂得到安息。外婆三十多岁就守寡,独自将两个舅舅和我母亲抚养长大。大舅解放前随国民党去了台湾,一直杳无音讯。小舅当时是村干部,不能违抗国家政策,又不敢违背老人的心愿,陷入两难,借在外开会的理由没有回家送外婆最后一程。自古以来死者为大,父亲担心外婆灵魂得不到安息,亲抬棺木,送外婆入土为安。葬礼虽一切从简,老人得以安心离去。
父亲性格温和、脾气很好。从小独宠的母亲,脾气有点娇横,在父亲那里都会被包容和忍让。对待子女,父亲也从无疾言厉色。小时我们姐弟兄妹犯错,都是母亲操家法“伺候”,父亲很少动手教训孩子。我们兄弟姐妹每个都认为自己是父亲的最爱,这一点不知父亲是如何做到的。
江汉平原的夏天很热,那时没有风扇更没有空调,每个晚上,屋里热得根本不能呆人,上半夜一家人只能在屋外乘凉。父亲为了五个孩子都能够照顾到,自己发明动手做了一个人工大扇子。采用木条和竹子做架子,架在竹床上方,上面绑一块麻袋布,麻袋布下面系一根绳子,拉扯绳子麻袋布前后摆动,就有风。我们睡在竹床上,父亲不睡,就这样给我们扇风、驱赶蚊虫。直到下半夜,屋里凉些,再一个个把熟睡的我们抱进屋里。
不知什么原因,我从小就怕黑怕鬼,并且相信鬼之真存在。当时农村厕所都建在屋后,没有灯。天黑上厕所,对我来说是件恐怖的事,要有人陪才行。只要父亲在家,肯定都是父亲陪我。我蹲在厕所,父亲在不远处抽烟,还时时咳嗽一下,以示他没走远,我可安心。这记忆阳光般的温暖,永恒地留在我心中。
父亲疼爱孩子还表现在培养孩子方面。特别在培养我们成长上下功夫和舍得花钱。聋哑大哥没法上学,父母就弄一些看图识字书卡,教大哥识物认字、认识世界,到大哥十几岁,父亲带着他跟着学木匠手艺,尽最大能力帮大哥找一点生活的依靠。二哥读到高中,放弃学业后,父亲做了几个蜂箱,领着二哥学起养蜂,生产蜂王浆和蜂蜜拿到省城卖钱。弟弟读到初中,学习成绩一般就不再读了,父亲借钱送弟弟去学习钟表维修技术,后来弟弟在镇上支摊修起钟表,有了一技之长。
父母更是倾其所有,让姐姐和我读到高中,参加了高考,把我培养成为村里第一个通过高考跳出“农门”的天之骄子。记得父亲送我上高中,父亲把我的行囊挑在肩上,担子不轻,父亲一路上不歇脚,以左右换肩的方式歇肩,我跟在父亲身边,随着担子左右雀跃。那欢欣的记忆亦如阳光一般温暖我一生。
我和父亲这一辈子是不够的。
父亲去世时,我二十出头,短短的二十年,不是父亲在外谋生活,就是我在外求学,我与父亲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太少太少,再减去我挥霍和忽视的,几乎所剩无几,眨眼间,我就永远失去了他。
我知道我永远也不可能在日常生活中看到父亲了。而父亲是永远活着的,这种感情一年强烈似一年。
《活着》自序里作者这样说:“我知道福贵的一生窄如手掌,可是我不知道是否也宽若大地?”
对我来说,父亲短暂的一生宽若大地。
父亲曹裕富,生于农历一九三一年腊月初八(公历1932年1月15日),卒于农历一九八九年九月二十四(公历1989年10月23日)。
谨以此文,怀念父亲。
2020.6.21/父亲节于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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