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你在看什么呢?”
她突然从身后蹦出来,扒在椅背上盯着我的手机。
“戴老师的课,讲诗词的。”
她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兴趣,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
“今天来这么早?还有半个小时下课呢。”
我关了手机,发现她已经穿上了厚长的冬服,前襟的口袋上用着淡灰色的线细细缝了几针,我猜测这件衣服是她妈妈的或者是姐姐的。当然,后面还是证明我的擦测是正确的,那件衣服是她妈妈的,听到这个消息,依然让我颇为震惊。
“你今天没有戴围巾么?”
“没戴,怎么了?”
“没有什么,就是觉得你那围巾好像挺贵的样子。”她把两个胳膊压在我的椅背上,椅子随即发出一阵吱吱呀呀的声响。我甚至有点害怕她一用力让我翻个底朝天。“是不是别人送你的呀?”
她忽然压低了声音,偏着头,在离我大概三十厘米的地方鬼鬼祟祟地盯着我,嘴角露出一阵捉摸不透的笑意。
“是不是那个老师哦?”
她对着办公室另一边的一个女老师的背影使了一个眼色,嘴角那抹笑意越发浓了。
“胡说什么,人家都已经结婚了。而且你怎么就知道很贵呢?”
面对我的诘问她完全没有听进去,而是肆无忌惮地在我桌子上翻弄着我的书。
“哎!你是不是觉得我买不起那条围巾哦!”
这几句话的分量连椅子的呻吟声都比不上,落在地上没有回声。
“哇!你居然也看夏目漱石?”
她从一排书里面哗啦一声抽出一本书。
这是一本口袋书,大概只有一个巴掌那么大。虽说是口袋书,我却一次都没有装进口袋里带着出去,但这样的装帧十分让人喜爱。在书店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买下来了。
那是一本夏目漱石的短篇散文集,叫《浮世与病榻》。日本作家在取名字方面确实是好手,我至今也不太明白“浮世”的含义。
“你也看夏目漱石?”
我反问道,显然这句话传送到了她的耳膜。
“看过一点,但不太喜欢。”
“因为他喜欢拽文。”
“对,拽文!就是这个意思。”
她用两根手指关节在书皮封面咚咚敲着,每一下都砸在“夏目”的脸上,着实为作者感到心疼。随即她又随意翻开了几页,迅速浏览了一下。
“这是散文么?”
“算是吧,我也只看了一半。”
这一类的文章大抵不会引起他们的兴趣,枯燥乏味,故事又平淡无奇。他们更喜欢的是轰轰烈烈的情感起伏以及跌宕不平的剧情。所以,我很自信地从书堆中掏出一本书,摆在桌子上。
“这本书你应该会喜欢。”
“什么?”
她的眼光从夏目漱石身上移开,转向那本被选中的书。
“哦,这本书呀,我看过了,不好看。”
这本书的书角被掀开了一下,然后它就完成了使命。她又将目光定格在夏目漱石身上。
此刻,她已经站直了身体,两只眼睛透过薄薄的镜片,死死盯着那一片片细小的文字,生怕错过了什么。
“这本书有没有……”
她恍如在自言自语,头也没有抬一下,依然在快速浏览着。
“什么?”
我问。
但依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整个办公室只剩下哗啦哗啦书页扰动空气的声音,以及偶尔那位女老师批改作业那悦耳的笔尖跳动声传过来。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仿佛回到了遥远的高中时期,一种莫名的心安涌遍全身。
我调整一下椅子的高度,今天没有下雨,并不急着回家。这段时间因为国家政策的调整,确实带来不少额外的工作,不论是老师,家长还是孩子本身,都有些招架不住。昨天校长开了会,两个多小时,说了很多,现在却一点都想不起来。我将头靠在椅背上,一转头,又看见了那个粉色的头绳。
那个叮当作响的坠子此刻已经疲乏了,嵌在那片黑色涟漪中,昏昏沉沉。
或许是察觉到我没有了声音,她忽然转过头,见我楞着,对着我笑了一下,便没有理会我,回到了她的工作中去了。
为了掩饰我那片刻的尴尬,我打算整理一下我的包。
“嗯?又要走了?”
她的目光终于从那本书上移开,一只手轻轻按着书页。书已经被她翻完一大半,她用食指的指甲轻轻抠着书角,三两下,书页边角就微微卷了起来。
“嗯,准备回去了。”
她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没有说话。
“这本书借你看罢。”
“不要。”
她摇了摇头,又惹得吊坠一阵疲惫的欢闹。
“我才不看哩。”
她又说了一句,接着就把那本书塞回了原来的地方。就此,这本书也正式结束了它的使命。自始至终我也没有弄明白她在找什么,或者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找些什么吧。
她如释重负一般舒了一口气,掂了两下脚尖,舒缓自己身上的疲惫。
“唉!”
她叹了一口气,毫无征兆。
“怎么了,干嘛这样叹气。”
“因为又要分别了呀!”
我终究不知道她口中的“分别”究竟是什么样的寓意。
“都说每次叹气都会消失一点幸福。”
说完这句话,我感觉自己都无法信服。便将手边的一个橘子抛了过去,这是一个学生给我的,他信誓旦旦跟我说句子很甜,硬是把这个拳头一般大小的橘子塞给我。
“吃个橘子吧。”
她倒是干净利落接住了橘子,随手就剥开来,讲一半橘子递给我。
“我喉咙上火,不能再吃橘子了。”
见我不接,她依然保持那个姿势,我只得掰下其中两瓣,塞进嘴里。
有点酸。
“哪有人离别的时候送橘子的?真是奇怪。”
她一边吃着橘子一边吐槽着。一瞬间,我想用朱自清来反驳她,但想想还是作罢。
“人生就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我突然想起来这句话,不知道是哪本书上的还是某个电影里的台词。说完之后,才觉得太过于做作,太过于文绉绉。我用眼角的余光盯着她的反应。没成想她倒是摸了摸下巴,煞有介事思考了起来。
“嗯,有道理。”
她居然接受了这句话!这倒是让我放心了不少。
“但是……”
她正准备说什么,却被口袋里一阵响动打断。她麻利地掏出一部蓝色外壳的手机,上面挂着一串跟头饰很像的部件,也被拉扯出一阵清脆的声音。
她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便跑出去了。看样子应该是家人打来的电话,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她居然带着手机,不禁感慨现在孩子的生活水平。
花了两分钟整理了一下桌子,我对这项工作很“苦手”,总是无法很好归类那些文件,以至于在某次教师会议上被主任不点名批评。
所有收拾妥当之后,我便走出办公室,正好碰到她进来。
“你不是回去了?”
“不急,我妈应该还有三分钟才能到。我还有话没有说完哩。”
她见我要走出门,急忙拉住我的肩膀。
“我们虽然要分别了,但是这个分别是短暂的。”
她一板一眼地说着,很像一个背台词的拙劣演员。“但是,我们之间的情谊(情义)就像一根丝带一样,紧紧连接着……”
她努力在空中寻找着接下来的话语,如果这是哪部电视里面的台词,那绝对是毁灭性的打击。从她平时的写作水平来看,这样的句子应该不是她写的。
“那颗炽热的心……”
她已经变得焦躁起来,双手在空中挥舞着,仿佛那些词语就飘荡在夜色中,只要伸出手,就能收集起来。那姿势也是可人,活脱脱的一只跳着芭蕾的鸽子。
“在剧烈跳动着。”
我补充道。
“对对对,跳动着。不对!不对!什么跳动着!不是这样的!”
那个表情即是严肃又满是纠葛,让人忍俊不禁。
“哎呀!反正就那个意思啦,你懂的啦。”
她嘀嘀咕咕说了一堆话,我基本上没太听清楚。
“就这样啦,那么,还是168小时后再见咯!”
还没等我弄明白,她把手中的手机往怀里一揣,风一般地跑开了,只剩下一阵清脆的声音从那阑珊的灯火处传来。
我无奈摇摇头,踱着步走了出去。心想,要是在地下碰到她,再刁难一下她。
来到底下的楼梯口,站在那边朝着右边的路口极目望去,却终究没有看到她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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