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月已经很久没有中午回家吃午饭了。
高三的课业一向都很忙，尤其是在还有近两个月的时间就要一模考试的时候。但今天，由于中午原本要讲解试卷的数学老师突然要去开研讨会，于是十月就决定今天中午骑自行车回家吃饭了。
12月底的冬日，最低温已经是零下五，六度了，但今天的阳光却十分的耀眼，晒在身上，心情都是暖洋洋的。
十月的家在一个大院子里，家的门就正对着院子的大门。十月推着自行车一进入大门，就看见父亲站在家的门口向大门口望着。父亲由于近十年的病魔纠缠，176cm的身高瘦的只有不到80斤的体重，“皮包骨”就是最好的形容。十月从小就知道父亲的皮肤很白，但今天在十月一抬眼看见父亲的那一霎那，心里便惊了一下，因为今天父亲的面庞不是平日里温润的白，而是一种长久病态的苍白，连嘴唇都消失了血色，在阳光的直射下，尤为刺眼，十月的眼眶都看红了，连阳光的温度的感受不到了。
此时的十月，还不知道，这将是父亲生前，留给她的最深印象。
（二）
十月出身在农历十月底的一个寒冷凌晨，父亲在门口蹲着或站着等了将近一夜，终于在凌晨接近4点，才终于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后来，父亲总是告诉十月，“小丫头，你出生的时候，全身一点也不红，一点也不皱，白的像门外田野上整片整片的寒霜。”
由于冬季的村庄里太过寒冷，小十月总是流鼻涕，小鼻子都被全棉的小毛巾擦得通红通红的，父亲心疼极了，于是在听说邻村有个爷爷极其疼爱小孙子，用嘴给小孙子吸鼻涕时，父亲便也开始为小十月吸鼻涕了。后来长大的十月每次冒，母亲总是拿这件事调侃父亲，而父亲总是什么也不说，就乐呵呵地笑着，十月也在旁边幸福地笑。
当十月的牙快长齐的时候，十月喜欢啃生的花生米，每次父亲在酒桌上侃侃而谈时，就抓一把花生米放在十月面前的桌子上，而十月就缩在父亲怀里乐滋滋地吃着花生米，那津津有味的小样子，真是让父亲疼爱极了。
可是不久之后，小十月又开始好奇使用筷子了。再一次家庭聚会上，十月依旧窝在父亲的怀里，但这次她不想再吃父亲放在面前的花生米了，她抓起一双筷子，学着大人的样子，笨拙地拿着筷子去盘子里捯花生米。于是，十月将半盘花生米在桌子上撒的到处都是，父亲拿下十月手中的筷子，不再让她捯花生米，但小十月就不开心了，在父亲的怀里扭来扭去，想夺下父亲手中的筷子，但父亲就是不给她，被十月闹腾久了，父亲似乎也有点喝高了，就用筷子打在了十月的小手背上，就一下，不算轻，但也不算重，但十月由于拿不到筷子捯自己喜欢的花生米，又被板着脸的父亲打了一下，便觉得甚是委屈地哭了起来。
其实十月是个一点也不爱哭的孩子，亲戚们总说，家里安静的像没有小孩一样，因为根本听不到孩子的哭闹声。有从远方回来的朋友或亲戚，如果不直接告诉他们，他们可能都不知道十月的存在。
但这次，十月哭得可凶了，父亲和母亲轮流哄了好久，都没有哄好，直到十月哭累了，睡着了，才安静下来。
这件事，十月自然是不记得了，但在父亲几乎每次喝醉了之后，都会对十月喃喃道，“那是你长这么大第一次打你。”后来，长大的十月不仅仅记住了这句话，也验证了另外一句话，“这也会是父亲唯一一次打你。”
（三）
在高三的紧张学习中，每个星期四下午最后一节体育课，成为同学们最放松的时间。由于学校的场地有限，所以体育老师会带领学生去学校旁边的体育馆上课，男生们会踢一踢足球，打一打篮球，或者和女生们打一会儿羽毛球。
体育课结束之后，十月和同学们在商店买完水，往教室走去，当十月走到教室门口正准备进去时，突然被班主任叫住了，
“十月，你弟弟在学校出了点事，你现在去学校接一下。”
十月顿时就愣住了，在上小学六年级的弟弟能在学校出什么事？难道是与同学打闹时受伤了?
在十月发愣时，班主任已经从数学老师那里借了一百元钱，塞在十月手里，催促道，
“快打车去吧，路上小心!”
已经坐在车上的十月还在疑惑，弟弟的学校离家步行的距离也就五分钟，连马路都不有过，弟弟出了事，应该会先让父亲去学校的，难道父亲还在医院打吊水，不方便去学校？
由于父亲的病很难根治，所以一个月大约30天，父亲几乎有18天在大医院住院，剩下的日子里也几乎每天去社区医院打吊水。
弟弟的班级在四楼，十月在四楼的走廊里听到了弟弟的班主任王老师，正和一位男老师在说话，
“下班了，怎么还没走？有什么事吗？”
“是有点事，还是不好的事。”
王老师的声音有些嘶哑。
十月的心沉了下去，走向王老师的步子变得重了。十月透过窗子，看见弟弟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眼神呆呆地看着前方，眼睛明显已经哭肿了。王老师看向十月的眼睛也红的很厉害，她抚着十月的肩膀说，
“十月，你要挺住，你父亲走了！”
十月在听完这句话时，顿时感觉自己不能呼吸了，她大口地喘着粗气，眼泪刷刷的往下掉，哭声还没响起，王老师就捂住了十月的嘴说，
“十月，我已经听你弟弟哭过了，我不想再听你哭了，先带弟弟回家，好吗？”
十月拼命地咬着自己的唇，止不住地流泪，却止住了哭声，向王老师点了点头，然后默默地走进办公室，牵起弟弟的手一起往家的方向走去。
后来的十月才知道，在这之前，弟弟是回过家的，当邻居第一时间赶到学校通知弟弟时，王老师不放心弟弟，与另外一位男老师一起把弟弟送回家，但当时的情况太混乱，而弟弟还太小，所以王老师又将弟弟带回了学校，顺便拿走十月留在家里的手机给十月的班主任打了电话。
（四）
十月的家只是一个十几平米的单间，除了一些家用电器和衣柜书柜之外，便是两张双人床，父亲和弟弟睡一张，十月和奶奶睡一张，而母亲，因为要一个人挑起家里的经济重担，在十月上初二时，就选择去工资待遇更高的江苏上班了。虽然家的面积不大，但在主人的勤劳收拾下，十分温馨。
那天晚上，十月像往常一样，凌晨一点左右，在24小时营业的书店完成一天的学习任务回到家，父亲依旧开着灯，坐在被窝里静静地等着，而弟弟和奶奶依旧熟睡了。但今天晚上，父亲没有像往常那样，在看到十月到家之后就睡下，而是在等十月洗漱完时，父亲开始找话题和十月在各自的被窝里聊了起来。
“十月，一树枣子就先看你红了，高考一定要好好考，你妈妈现在这么累，就先指望着你呢！”
“我都快44了，该死了，估计是吃不上今年的年夜饭了。”
“爸，每个人都会过44岁的，你别想太多，你这句话都说了好几年了，每年不都没事吗？”
如果十月知道父亲的生命就停止在42岁，那么十月一定希望父亲所说的44岁这道坎是真的，哪怕只是多了两年有父亲陪伴的日子，十月也觉得值得，哪怕，只是多了半年的陪伴，让父亲亲眼看着自己高考，看着自己上大学了，该多好！可惜，父亲希望亲眼看见十月上大学的心愿终究没能实现。
“小丫头，考上好大学，以后过好日子的是你自己，你现在努力了，以后不要后悔就行。”
“小丫头，就算你考不上也没关系，我都想好了，我有一个人同学，自己开制衣店，家里有个儿子，在轮胎厂上班，收入也还可以，房子车子都有，如果你考不上大学，我就先给你把婆家找好。”
“爸！”十月听到这句话，一个翻身，从被窝里爬起来，隔着幕帘看向父亲的方向说着，
“我才不要结婚，不管能不能考上大学，我都想好了，以后都不结婚，就带着你和妈妈一起过日子。”
“你敢！你要是不结婚，我打断你的腿，绑也把你绑出去嫁人！”
......
那一夜，十月与父亲东扯西扯了许多，最后还是奶奶说了一句，“你们父女俩还睡不睡了？”父亲才在一声长长的叹息之后说，“小丫头，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课呢！”
“爸，你也别想太多，早点睡。”
那一天将近凌晨4点睡着的十月，在那以后的每一个夜晚，都在回忆那一次深夜的谈话中，眼角带着泪睡去。
（五）
原来清静的院子里，此时却围着很多人，是十月的姑姑，姑爷，叔叔，婶婶们，当然，院子里专门用来让人坐着晒太阳的沙发上，正坐在满头银丝的奶奶。
而父亲，就静静地躺在上一次站在门口看着十月中午回家的位置上，一动不动。
“十月......”，“十月......”，姑姑婶婶们轻轻地喊着一步一步走向家门的不断流泪的女孩，十月想撕心裂肺地哭一场，但又一次在哭声响起的前一刻，十月的嘴被三叔有力的手掌捂住了，“十月，不能哭，不能哭，这个房子是别人家的，不是自己家，不能在这哭，十月，忍住，忍住，不能哭......”
三叔拉着终于平静下来的十月的手，走到父亲的身边蹲下，三叔揭开盖在父亲头部的白色床单说：“十月，再看一眼爸爸吧！以后，他就再也不是你爸爸了。”
十月咬着早已开始流血的唇，强忍着大哭的冲动，看着那张再熟悉不过，但已经毫无血色的消瘦面庞，泪，从未停止流下。
奶奶说，下午她在院子里晒太阳，父亲在门口的水龙头下面洗菜，父亲对奶奶说，他有点累了，想去床上躺一会儿，于是父亲将门留下一条细逢，让奶奶觉得冷了就自己推门回家，自己就进屋了。
可是，当奶奶在太阳落下之后，推开门时，就看见了父亲倒在了床沿的地上，身旁是父亲吐在地上的大片大片已经干枯发黑的血迹。
十月不知道，父亲在吐血时有多难受，也不知道父亲在倒下的那一刻有多疼，更不知道父亲在倒下后有多么痛苦的挣扎，在挣扎中又经历了怎样漫长而又煎熬的无助，十月好想知道父亲在地上究竟躺了多久才失去意识，父亲在最后的那段时间里又在想什么......可惜，十月终究什么都不知道，她回来的时候，浸血的地面还在，但三叔已经为父亲换上了干净的衣物，洗去了脸上以及身上的血迹。十月没有看见父亲走时浑身血迹而又孤独的样子，但十月知道，弟弟看见了，并且永远都忘不掉。
此时的十月只知道，那个为她吸鼻涕，喜欢抱着她，逗她笑，想将一切美好都捧在她面前的，那个叫做父亲的男人，再也不会温温柔柔地，喊她“小丫头”了。
在亲戚们聚集在一起讨论后事时，十月悄悄地跪在父亲的身旁，再次揭开父亲头上的白色床单，伸出右手，轻轻地触上那张苍白地毫无血色，却好像仍有余温的脸庞，轻轻地喊了一声，“爸爸”。
此刻，十月的脑海里，充满了那个在中午的阳光下，站在门口看着她笑的父亲面庞，似乎，她还能听到那句话，“小丫头终于知道回家吃中午饭了！”可是，为什么十月,再也感受不到那天中午冬日暖阳的温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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