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年是个农民，当了将近四十年的农民，只要不出意外，以后她将一直会是农民。
可她并不是一开始就是农民的。
年轻的时候，她也曾幻想过自己走出村子，拥有一番天地，可以拥有一辆自行车——那时的自行车相当于如今的轿车。为此，她和老实忠厚的爱人去海上捕过鱼，走进小镇去寻找做生意的商机，可无一意外地血本无归。连续的打击让她和她自负的爱人没了继续奋斗的资本，让本就贫困的家庭愈发雪上加霜。
是土地，拯救了他们，挽救了一个家。
她以前也算得上是位清秀可人的佳人。那一双手虽算不上白皙也是稚嫩柔软的，可现在......
阿年回想着过往，有些落寞，试图振奋自己，用手拍了拍在清淡的阳光下黑得发亮的脸。她清楚地感受到粗糙的痕迹在脸上磨过。她抬起了头，想让眼眶里的苦涩往回流。
天很蓝，太阳才刚见了个影，经过了数天淅淅沥沥的小雨，今天难得放了个晴。
阿年吸了口气，将小三轮停在了以往相同的位置，抹了抹额间的细汗。
她熟练地把三轮后的一块布掀起，露出了肥大如西瓜的花菜，圆润如皮球的甜瓜——这是今早新从地里摘下来的新鲜蔬果。她用有着厚茧的黝黑的手摸了摸它们，脸上扯出笑，嘴角旁的皮褶了好几下，眼睛也弯出了一轮半月，密密麻麻的眼纹似平静的湖水被一块小石头打晕开来一圈圈圆痕，这般一瞧，倒显得像个思春的十八岁少女。
阿年是骄傲的，为自己的蔬果。别人种出的就是没有她和老伴儿种出的好，种出的大，种出的甜。其实，如果阿年有些文化，她就知道比起种这个字眼来，她可以说栽培——三轮后的每一个都是她的心血，承载了她和老伴儿对生活的希望。
今天来得比以往都要早，菜市场还是冷清的，除了其他摊主正在摆放今天要卖的事物，几乎没几个人。阿年站了一会儿，便坐在三轮的座椅上，她低头抚了抚自己的三轮，它还算新，还是电动的，这是前几年她老伴儿要求买的，花了将近五千大洋，可把她心疼坏了，但她又更心疼自己老伴儿，他年龄大了，不再是她十八岁时认识的力大无穷的男孩了，再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可以将瓜果从家门前蹬到菜市场了。蓦地，她心里涌起一股涩意。
她如今已经六十六了，土地让她苍老可带给她更多，让她在这世上有了底气和从容——她没有麻烦自己的三个子女，和老伴儿用攒了的钱买了保险，更是早早地被村里分配了一百平米的老人房。阿年想，我也算是不错，就是我那小儿子冬瓜最近家里不平静，从小他就皮得很，这般大了还是让人不省心。她琢磨着得找个时间，去看看那个令人费心的瓜皮，顺带给他捎上些蔬果。
她又想，大娃那边的姑娘又怀了一胎，不知道吃得好不好，睡得舒不舒服，这姑娘从小就是个顽石，固执得让人心疼，我也得去瞧瞧，这大孙女，小时候便是我带的，现在都快是俩个孩子的妈喽！
哦，还有我那闺女，三十岁伴儿便没了，她一个人拉扯俩个孩子长大，这段时间好像有了新的对象，我也得去见个面，如果她喜欢，那便都是好的.....
“阿婆，这个瓜多少钱一斤呀”阿年回了神，才发现摊前停了位客人。她马上笑了起来，像朵菊花，应道“五块一斤”，“不贵的，现在都是这个价，我的瓜都是最新鲜的，可甜可甜了”，“我给你开一个，你尝尝。”
她顺溜地把甜瓜塞进袋子递给面前的姑娘。
客人走了几批，有的带走了阿花的“心血”，有的只留下离开的背影。
听着市集因人多而越发大的嘈杂声，阿花又陷入了沉思，她想起了自己可爱乖巧的小外孙，他每次来看她都会甜甜的叫“外婆外婆”，她听着心窝子便很暖。小外孙上学后经常念一句诗给她“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她不懂，只是笑呵呵地问：“这啥意思乖孙？”
乖孙说，这是讲乡村生活的，惬意舒适，是个桃花源。那时她是怎么回答来着，也许并没有回答。
但她对此嗤之以鼻，她见过凌晨四点的乡间日光；养过成群的小鸡小鸭，见证这些小玩意从稀疏的绒毛长成羽翼见丰的大家伙再到后来成为某一家餐盘上的肉；种稻谷时每天都在想自己的收成，担忧着刮风下雨。可没有采菊和见南山呢。
其实，她羡慕那个采菊和见南山的人。她在土地上勤勤恳恳地绷着一根筋努力活着，养大自己的孩子，让自家吃得饱穿的暖。好好活着占据了她整个一生，她从未真正放松过。直至现在，她还得担心自己的子子孙孙。但是怎能不担心，那些孩子小时就因为没钱没让他们读完书，早早让他们认识生活的艰苦，我老了总是觉得亏欠，阿年心里闷声想。
菜市场越来越热闹，来得人越来越多，阿年也忙碌了起来，抽空时念着，今天卖完去冬瓜家看看，得骂骂他让他把心收收，要听媳妇话，好好工作。
太阳爬上了天的顶端，耀眼地释放自己的光，不知疲惫，不知辛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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