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日将尽》|顺势而就的选择

某天，我正在藏书室掸尘，我的雇主法拉戴先生提出要给我带薪休假。他说他要回美国待五周，我可以酌情休假几天，例如自驾游游美丽的英格兰乡村，油费他付。我没多想就拒绝了他的提议，好整以暇地跟他说在这幢府第里就足以饱览英格兰的精华了。后来，我的想法变了。可能是因为我收到肯顿小姐的信，我揣摩了信中的字字句句，发觉她似乎有想要重新回来这里工作的意味。我劝说自己，应该依言去西南诸郡游览一番，顺道拜访肯顿小姐，若是她能回来工作真是再好不过了。现如今府第的人员配备严重不够，而法拉戴先生又坚持说4人足够了，或许肯顿小姐的到来会带来不一样的变化呢，届时法拉戴先生一定能谅解我的“先斩后奏”。

我搜寻着各种休假的助推因素，譬如有得体的外出服装，有周详的出行线路规划——参考了以前的常驻贵客简•西蒙斯太太撰写的景点攻略《英格兰奇景》。当然，最重要的是，有我慷慨的雇主法拉戴先生的首肯。于是我的远行计划即将成行。我一如既往地坚持我的专业态度，竭尽所能地为法拉戴先生服务。他很满意我对于贵族府第的传统操持，也很欣赏我服务的专业度，除了一点——他不大懂我接过接话茬时所说的俏皮话里的“传统意味”。

法拉戴先生回美国了，我安置了第一次空无人守的府第。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我开始了我的休假。第一次自驾游览，我一再确认自己没有迷路。中途下车伸展腿脚的时候，一个白发瘦削的老人告诫我：你最好在你腿脚还健朗的时候爬爬这陡坡，在那上面你能看到整个英格兰最好的风景。我犹豫着，还未踏上旅途就见识到最美的景色，是否太过草率。可他一再强调：天气很好，我还算健朗，机缘凑巧，不上后悔。我为了证明他的暗示是愚蠢无稽的，赌气上了那个陡坡。结果证明，他说的不无道理，站在上面的感觉妙不可言。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一种类似“无限”的东西，我开始思考什么叫做“伟大”。

《长日将尽》|顺势而就的选择

我想起了我和我的朋友曾谈论过的“伟大的管家”及“尊严”，格雷厄姆先生频频暗示那张“尊严”纯粹出自造化，后天争取是东施效颦，而我则坚持那种“尊严”是可以经由多年艰苦的自我训练以及认真吸取经验获得的质素。我想到了我的父亲，尽管没能做到万事皆通，但他依旧也算得上具备了与他职位相称的“高尚尊严”。也是因为这个，我承续了父业，没有多做考虑，算是一种顺势而为。

旅途的空闲，回忆总在不经意钻入我的意识，我一直在回溯过往，拼凑出那些我能够得到的画境。我想到了几次给我送花的肯顿小姐，我发现自己始终不理解她处事的“轻重缓急”。我还想起了我父亲在他活着的最后一段时光，年老力衰的他给我添的麻烦。我想起我在一九二三年的三月，凭借我敏锐的专业度稳妥地处理了所有的“轻重缓急”——我的精力有限，我疲于应付那个客厅里重中之重的“非官方”会议，而无暇顾及我父亲的弥留事宜。这个世界就是个轮子，以豪门巨宅为轴心转动。我通过服务像达林顿勋爵这样的政界要人而触碰到了影响世界的权力中枢，我“参与”了那些最能决定全人类命运的“贵族会议”。这几乎是我职业生涯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我感觉到我的“尊严”正趋于成熟。

旅途中遇到的人，都惊叹于我的绅士修养。我透露了自己是达林顿府第的管家，为法拉戴先生（一个美国人）服务。当达林顿勋爵是否有“纳粹”倾向这种私密的问题被问及的时候，我含糊其辞。我隐瞒了我曾为达林顿勋爵服务的三十多年的事实——那些我曾引以为傲的职业经历，那些我曾经视为构成我生命意义的荣耀，被我下意识地否认了。我在保护我自己。尽管我的真实想法是达林顿勋爵是个品德高尚的人，他是我最尊敬的雇主，可我没有为他辩护。我明白，像达林顿勋爵这样的要人，要做一个众人皆知的“好人”难如登天。在苛刻的群众的眼中，一个“好人”，一个身居高位的“好人”，必须得时刻保持高度的道德敏感，尤其得具备对时局的洞察力。

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我这样近距离地接触勋爵，我明白他的无奈。就像别人只看到他辞退两个犹太裔女仆，却不知道他曾经想要为那个轻率的决定做一些什么弥补。

《长日将尽》|顺势而就的选择 《长日将尽》|顺势而就的选择

就像肯顿小姐一样，她不知道我曾经隔门猜想过她是否正在哭泣，她不懂得我奇怪的“安慰”——在她看来，我不过是个冷酷的人，在她失控地哀悼她姑母的时候，还煞有介事地指出她对壁龛清洁的管理疏忽。她不明白我对“尊严”的执念。

人之为人，难免有惯性的倾向。我们想要“掌控”某种状态。那种事态由永恒的部分和变化的部分构成，而我们的懒怠往往使得我们惯性地认为那些“变化”微不足道。我深谙此道，我一直试着不去苛求我身边的人，尤其我知道他们的“倾向”自有其坚守的底线，而且并无大碍。我也一直对自己的“倾向”——对成为伟大的管家的执着追求——报以肯定的态度。

可是，渐渐地我没有那么肯定了。见过肯顿小姐之后，我发现自己会错了意，她并没有要回来工作的意思。并且，我还发现了很多我们之间的“会错意”。我在回忆拼凑快要结束之际，感到了某种无形的东西正逐渐在我脑中扩散。我意识到我似乎对自己的“倾向”太过于执着了，并且有些纵容了。尤其是，我发现自己用回忆矫饰起了过往，还对这种“不可靠”的重现方式洋洋得意。于是，我终于坦白了一切，我对一个旅途中认识的热心医生述说了我对达林顿勋爵的真实印象。

我坐在长椅上，思绪万千。长日将尽，华灯初上，我想起医生说的那句：“傍晚是一天当中最美好的时光”。或许我是应该依他之言，搁起脚来好好享受一下，可是我所能做的“顺势而为”，并非如此。我将掌控的那种状态，无论永恒的部分，还是变化的部分，我都想重视。就像在行路途中偶遇那个陡坡一样，趁我还有气力，为什么不能为那些美景稍稍驻足一会儿，只需要爬那么一下，顺势即就。为什么还要忽视那些细微的变化呢？

是时候该好好练习我的俏皮话了，时兴的那种儿，会让法拉戴先生感到愉悦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