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化。

早上六点半，气温很低但是天气很好。懒惰的生物钟让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么早的校园了。八点半上课，同学们总是七点九十准时起床，然后行色匆匆地赶往食堂，在窗口间来回穿梭寻找着能盛在塑料袋里装走的食物。然后大街上就弥漫着一股大葱煎饼的味道，人人手里提着一个袋子急急忙忙地挤进教学楼。从远处看就好像一只巨大的怪兽张大嘴巴等着一群食物自觉地涌进去，而奇怪的是食物的手里还拎着食物的食物。仔细想想其实这挺杯具的，我们在这只怪兽的胃里拌和着各种有用没用的知识草草地加工上四年，然后就稀里糊涂“噗”地一声被排泄到社会里为政府和人民做贡献去了。

此时的校园正浸泡在一片安逸祥和的晨光之中，没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没有呛人的大葱味，只有几根准国家栋梁包裹在厚厚的羽绒服里熊一样地迈着坚定的步伐朝着自习室走去，朝阳为他们的背影镶上了金灿灿的亮边，他们的身形突然高大起来，我顿时有了一种达赖喇嘛见到布达拉宫的感觉。我想就算天塌下来还有这几根柱子扛着，所以我们都应该停止抱怨，对党和国家充满信心。

一阵风忽然带着山那边的水汽钻入我的后背，横扫我脊柱周围的一大片汗毛，我困意全消，一个激灵往后退了一步，一脚踩在一片枯叶上，叶子经脉寸断粉身碎骨的声音沿着每一条神经爬满我的全身。我抬头，一群鸽子扇着翅膀掠过天空，那声空旷的鸣叫宛若天籁。在清澈的晨光里，土里土气的明水校区也似乎突然变得好看起来。我想对于我这个勤奋早起逃学回家的孩子来说，今天真的是一个完美的日子。

出了校门才发现也许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完美。由于我过度勤奋很多出租车司机还没有跟上我前进的步伐，我一个人SB一样背着一个跟我一样大的包沐浴在无限美好的晨光里，萧瑟的风把叶子揉碎在我脚下，我和叶子一起直打哆嗦。突然一只轮胎压过那些叶子碎片，一辆黑出租来到我面前，我的救星。

司机摇下玻璃。小伙子上哪？我要去长途车站。上吧，四十。四十能跑一趟来回，我不上。油涨价了。那也太离谱了，涨一倍啊。问到这里那司机突然一脸的不耐烦，妓女一样地甩下一句，没钱就别上。然后嗡的一声不见了，留下一屁股黑烟。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回想着刚才也没怎么冒犯那位大哥，我钱包里确实没多少钱了，这并不是我的错。可我的救星就这么陨落了，我回家的日程就这么被拖延了，我那难得的勤奋就这么变得毫无意义了。不仅如此，我还被那个司机猥琐地羞辱了。我被抛弃在这冰凉的大街上，又冷又饿。我很不甘心但又无可奈何，那辆黑出租走掉的时候我看见自己映在车窗上的脸，满是无助的表情。在我的记忆里有很多这样的表情，它们长在各种各样的脸上，但眼神里都流露出不曾改变的无辜。我相信，这种表情是无法伪造的，在他们的内心深处，一定有一个或大或小的伤口在或多或少地留着血。

那是一个很冷很冷的晚上，在昏暗的路灯底下，一位衣着破烂的老妇人在摆弄一辆掉链子的三轮车。她大概六七十岁，瘦小的身体在寒冷的夜幕里瑟瑟发抖，干枯的手指在三轮车的钢铁齿轮面前明显无能为力，断掉的链子死蛇一样躺在地上无声无息。四周没有别人，而我却像那条链子一样无声无息地滑过，半句话也没有说。老人抬头看着我，在我的心里刻下一个令人心碎的表情。

离高考开始还有半个小时，走廊里蹲着一个女生。她把头埋进膝盖小声地哭着，身边散落着一堆纸片，那应该是她的准考证。没有人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问，路过的人都蹑手蹑脚，生怕踩到纸片。她对面有位监考老师站在门口，一脸威严地望着教室里面，那个在他脚边哭泣的学生如同空气。

我曾目睹一个小型车祸。一个小伙子用电动车带着一个姑娘，姑娘怀里抱着一堆请帖，脸上流露着准新娘的幸福。突然一位骑着电动车逆向行驶的中年妇女半路杀出，小伙子一个急拐弯结果人仰车翻，姑娘脸上血涌如注，她一手捂着脸，另一只手徒劳地抓向四散的请帖。在围观人群的掩护下，那位中年妇女全身而退，消失得无影无踪，请帖把马路染成一片血红。

在网上看到那些黑镜头，一双双绝望的眼睛向人们展示着这个世界的伤口。看完之后我们很伤心很悲痛。难受完了我们义愤填膺。填膺完了我们发誓绝不能让这种事情继续存在下去，而发完誓的我们站在人群里继续围观那些弱者们的悲惨遭遇，麻木不仁。我相信人性本善，这源自人们渴望生存的本能，所以没有人会舒舒服服地看着别人受苦。但围观的人群中似乎有一种强大的力量扼住我的喉咙让我力不从心，那种挺身而出的冲动渐渐消失了，我一身冷汗地站在原地，深感人多就是力量大。记得一位老师说，市场经济了，人人都是看客。方便快捷的现代生活让人这种社会性的动物变得更加独立，人与人之间似乎不再有那么多纷繁复杂的联系，别人的痛苦也好像慢慢演变成为我们享受生命的一种方式，所以我们渴望遇见火灾爆炸跳楼之类的事情来充实自己的业余生活。灾难面前，大家都是团结的，团结起来看热闹。我想起之前学的鲁迅那篇《藤野先生》，一群中国人看着同胞被杀头而欢呼叫好。我怀疑是不是那个麻木冷漠的时间突然回来了，还是说我们这个时代开始退化了…

我们的老师还说，市场经济了，雷锋同志早就死球了。

我糊里糊涂地找到一辆车，他说二十块钱，等把我送到车站要了我三十。我上了长途车又打了半个小时的哆嗦，车才缓缓离开了这个寒冷的地方。早上九点的太阳不高不低，明亮的光正好被山挡在身后。黑色的山体下面是个白雾缭绕的村庄，那个古老的村庄似乎一直在沉睡着，从未醒来。我突然很想看看山的另一面，我相信那边一定是一个充满光明的世界。

世上存在着一张巨大复杂的关系网，把这个世界的一切事物都联系在一起，包括我们的社会和变幻莫测的大自然，包括那些落在地上无依无靠的叶子和那些飞在天上扇着翅膀的鸽子，包括这个无限美好的清晨，也包括那些跑出租的司机。还包括那个寒夜里修三轮车的老人。还包括那个蹲坐在考场门口抽泣的女生。还包括在车祸中受伤的小两口和周围围观的人群。然而伴随着我们的忽视和冷漠，这些联系早在什么时候都慢慢退化消失了，硕大的网上出现一个个丑陋的窟窿，吞噬着世间最后的温暖。

很多悲剧的产生并不仅仅因为痛苦经历的本身，更多的在于那些不幸的人对这个冰冷世界突然感到的恐惧和绝望。我们常常在别人的痛苦中对比出自己当前的幸福，而只有当我们自己受到伤害的时候才真正察觉到那种毛骨悚然的荒凉感，如同被这个世界遗弃。我注视着每一个与我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我相信他们每个人都有让人心痛的经历，我希望能从他们毫无生气的脸上读出他们心里隐藏的故事。我希望我能再回到那个寒冷的晚上把那个可怜的老人平安地送回家并祝福她长命百岁。我希望我能再回到考场去安慰那个伤心的女生并祝福她来年金榜题名。我希望我能有幸拿到请帖去参加那对年轻人的婚礼并祝福他们永远美满幸福。我期盼着，太阳从山后跳出来的那一刻，金色的阳光笼罩着我们每一个人。

到那时，一股强大的力量会扣响心门让我们觉醒，我们会发现这个世界已经不再荒芜，我们的灵魂再也不会留着血，踞踞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