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钟鸣九响(下)
预警,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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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翻身,身侧已空,樱空释下意识地到处摸了摸,没人!惊悸睁眼,他一骨碌爬了起来。旁边的被褥已凉,人已经走了一段时间。无端的,心慌意乱起来,樱空释赶紧套上长衫,披上大氅,一边跳着穿鞋,一边风风火火找人。
衣衫不整地狂奔出去,一颗狂跳的心在看到那抹清淡侧影的时候,终于平静了下来。
卡索坐在廊下那个久已无用的木质轮椅中,一动不动,怔怔出神。
柔和的光线轻抚过他的侧脸,给那一笔勾勒而成的优雅线条镀上了浅淡的银边。他微垂的眼帘半开半阖,浓密的睫毛卷翘成花瓣的形状,其间仿佛还闪烁着点点晨光。一头未束的银丝,自由散落在一片寂静的微亮中,流淌成晨曦轻澜,流云微光。
谁会忍心打扰他一身的时光静好?连清风都蜷伏在他脚下,懒成了一只会黏人的猫。
这一幕深深烙印在樱空释心里。即便沧海桑田之后,它依旧清晰如初、宁静美好,任天翻地覆,风雨飘摇,也从未模糊过一分。
此时,樱空释却按捺不住了。他轻轻走到卡索面前,像过去那样靠着对方的腿坐下来,侧头枕在卡索膝上。
卡索依旧没有动,也没有抬眼,只是举手慢慢梳理着樱空释的头发,簌簌轻响让人想起雪雾森林终年不断的飘雪。
手指轻柔滑动的触感,从发梢一直缠绕到心尖,樱空释满脸懒猫似的舒适安详。
从懵懂模糊、有记忆开始,他便不可自拔地沦陷在卡索这种无差别的温柔中。遥想蒙昧初退,情窦初开的年纪,小小孩童以为这份喜欢便是弱者对强者的依赖,尽管这位“高大威猛”的强者当时也不过是个小豆丁。
后来少年初长成,神中龙凤,万中无一,帝王之家,尊贵无匹,虽因了庶出,多少贬了点值,但俯瞰三界,万千繁华,云云众生还不是俯首于脚下。天之骄子,想要什么,不过一句话尔耳……然而在樱空释眼里心里,还是只有那一个人。他以为上天入地、三千弱水,能配得上那个人的,大概也只有自己了吧!可是他却一直不敢将这禁断之情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有句话说得好,不再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变态。这种畸形自恋似的爱,在虎落平阳、流离凡世的三十年里,发酵成山崩地裂、摧枯拉朽的魔。
魔物,即便是风华绝代,集万千荣宠于一身,也迟早会露出嗜血的獠牙。果不其然,他疯魔入骨,因魔成狂……
在这一点上,樱空释有明镜般的认知:卡索的爱又一次拯救了他,让他不至于擦枪走火、泥足深陷。可是他不知道的是,这阳光雨露般的拯救是多么水深火热、险象环生,代价又将是多么巨大。至少目下仍旧一无所知。
岌岌可危之下,为了不让樱空释步了罹天烬前世的后尘,也为了不再重蹈另一个时空团灭的覆辙,更为了这历尽千灾百劫的痴心不改,卡索做出了与另一个自己截然相反的选择。
所谓宿命,便是无论你多么不走寻常路,拐了多么非同凡响的弯弯绕,都注定前赴后继,一头撞向同一个南墙。可是,即便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总能于山穷水尽的挣扎中寻得一丝半毫的希冀吧?这簇星星之火,已足以让卡索无怨无悔、飞蛾扑火了。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即使樱空释从卡索口中,得悉了自己前世轰轰烈烈、惊世骇俗的逐爱之旅,依旧毫无半分当事人的自觉。在他看来,弥苍的痴情和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那些血染的风采既然已埋葬在红尘里,那就当是一场风花雪月的试练吧!自己对哥哥的感情,不是因了谁涛声依旧的痴念,也并非循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什么狗屁因果。
爱就爱了,我的爱,我做主,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可是,一旦得到,便害怕失去,越是贪恋,越患得患失,惶惶不可终日。
“哥……我怕……”樱空释喃喃说,“永远不要走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好不好……”
沉默了好一会儿,卡索才开口道:“若是……若是我不小心走丢了,你找不到我了呢?”
“即使你走丢了,八荒四极,今生来世,我一定会追上你,然后打断你的腿,把你牢牢锁在怀里,再不让你离开……”樱空释笃定般咬牙说道。觉得这略带戏虐的主意实在绝妙,他不由得几分自鸣得意,兀自嗤笑一下,哼唧了几声。
心尖上颤抖了一下,卡索差点没能把持住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他强行压抑着动摇的心绪,低下头,轻轻吻在樱空释的银发上。
天已然大亮,茂密的树林深处传来沙沙的足音。满眼葳蕤葱郁,四面桃红柳绿,一派欣欣向荣。
突然想起一件大事。樱空释跪立起来,温柔捧起卡索的脸,兴奋说道:“哥,我昨天出门捉鱼时,打听到同心草①的下落了。今日我便去采,或许需要两日。采回来,我们编成对戒,一人戴一只,好不好?”
“……好……”卡索微翘了嘴角,柔声说道。可是他并没有看樱空释,而是闭上眼,任自己的脸颊包裹在一团火热的手心里,似是沉浸在柔情蜜意中。
樱空释心潮澎湃,想到能采得万中无一,找寻机率几乎为零的同心草,他几乎已经幸福到忘乎所以。他激动地吻在卡索额头,沿着挺秀的鼻梁一直落到唇上。含着带有新雪味道的唇,把热烈的幸福传递过去,火热到几乎要把自己燃烧殆尽的狂潮,一瞬间蔓延至全身,樱空释像饿了许久的狼一样,窒息般深吻着。情难自已,引风吹火,他在卡索的脸颊上,颈子上,锁骨上,四处点火,大有燎原之势。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如此冒犯端方君子,若是平常,一早便被卡索的“一阳指”戳着脑门,打回原形,关进黑屋,面壁思过写检查去了。可是今日,卡索却一反常态,他不但没有拒绝樱空释毫无章法的狂轰滥炸,反倒极其配合地任对方予取予求。
这无疑纵容了樱空释疯魔的兽性。若不是顾忌卡索如今身子骨虚弱,今天必定要先把哥哥生吞入腹才能浇灭这团火。堪堪将自己从衣冠禽兽的边缘拖将回来,樱空释紧紧把卡索拥在怀里,恨不得将他融进自己的骨血里。
半晌,他终于放开了怀里的人,在卡索额头轻落一吻,站了起来。
“哥,等我……”说罢,樱空释转身便走。
身形倏忽一滞,手被拉住,樱空释一怔,回头看去。卡索紧紧攥着他的手,竟有些颤抖。可是那微垂的眼帘却依旧未抬,月牙形的睫毛阴影下一片漠然,似乎与手上所要传达的感情完全不同调。
以为卡索担心,樱空释心下温存辗转,牵起卡索的手,轻轻吻在手指上,然后把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拍拍手背,让他放心。
“即刻便归,等我……”又嘱咐了一句,樱空释松开手,抬步而去。
卡索依旧舍不得放手,随着樱空释离去的身形,二人的手在空中牵起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
今日哥哥真黏人,不过黏得好,黏得妙,再黏下去恐怕真的要天雷勾地火了!樱空释兀自心猿意马,以为卡索还会将自己拉回去。但是,当牵系到极致时,卡索终是放了手。只是手指留恋地从樱空释的手心软软滑过,似是虔诚地细数着每一道纹路,感受着每一寸热度,直到指尖再也触碰不到。
樱空释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峻拔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葱郁的横影疏斜中。而卡索的手还久久停留在将分未分的触感里。如果稍加留意,你会发现那指尖有着难以言说的轻颤,似乎依然踟蹰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伤感。始终漠然低垂的眼帘,只在柔软的眼角处氤氲出点点湿亮的反光。
“殿下……”一片寂然中,背后响起一个低沉到仿佛压着千斤巨石的声音。
卡索终于收回了手。
颤抖着呼出一口气,卡索抬起头来,一双碧眼深邃如海,却茫茫然无焦点。
“……辛苦你了……星旧……”没有回身看他,卡索默默轻语,仿佛自说自话。
微感不妥,心中某个最不安的角落陡然一凉,星旧快步转到卡索眼前,盯在他脸上。片刻,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卡索却依旧目无焦点,没有任何反应。
“你的眼……”其实心照不宣,不必再问。
万蚁噬心!星旧虽已做好心理准备,事到临头却还是难以接受。他蹲下身,紧紧裹住卡索的双手,任泪水寂然滑落,却只能凝然无语。
在相继失去了味觉、嗅觉之后,连视觉也没了,双腿也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了,知觉也将慢慢消失殆尽吧?最后消失的便是听觉吗?好个五识俱丧,这副皮囊,还能再夺走什么?
卡索轻轻阖目,若有似无地笑了笑,没有睁眼,平静说道:“烦劳梦主,送我最后一程……”
……两日后……
樱空释归心似箭,裹挟着泥土的腥味和草木的清香,一阵风一般卷进了屋。
“哥……我回来了……哥?哥?”
屋里空空荡荡,和那天走时殊无二致,仿佛从那之后便无人在此留宿。樱空释屋里屋外寻了个遍,除了一把挥之不去的失落,就只剩下渐渐暴走于胸腔的恐慌。
慌乱的视线,杂乱无章地逡巡在视野所及之处。突然,几案上一样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
瞬移!乱风过耳,无形无影,樱空释眨眼间便来到几案旁,将那物拿了起来。
是一张便笺,只有几个字:要务缠身,不日便归,勿忧。索
不知为何,不看此笺尚罢,看了反倒更加心神不宁、忐忑不安。樱空释一双入鬓剑眉又紧紧地黏到了一起。
什么要务?如此急迫?处理要务究竟于何地?有危险吗?需要帮忙吗?不日便归究竟是几日?哥的身体好些了,能撑住吗?
……
一连串疑问,简直让这张便笺成了神族版《十万个为什么》。樱空释盯着便笺,双目如矢,直是要把这寥寥数字,逐一都戳出几个洞来。
恨不得脚下生风立刻奔到那人身边,可是又不知往何处去寻,万一错过岂不更让人揪心?思来想去,最稳妥之策还是以逸待劳,守株待神。
从没有如此没着没落,焦躁不安过,即使卡索深陷政事对他不理不睬的那些时日,至少还知道他在何处,做着什么。可是如今,摸不着,见不到,音讯全无。天大地大,连个影子也揪不出来。全身焦躁无处宣泄,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吞。
盼星星,盼月亮,只盼那人快些回来,好打断他的腿,牢牢把他锁进自己的怀里。樱空释心里咬着牙盘算着。
心绪不宁,辗转反侧。浑浑噩噩夙夜难安,漫漫长夜无心睡眠。也不知拖到了几更天,樱空释倦到了极致,才勉勉强强迷糊了过去。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里张牙舞爪,群魔乱舞,尽是些妖魔鬼怪要来抢哥哥,害哥哥。樱空释却怎么也夺不回所爱,杀不尽那些个魑魅魍魉。恍然间,卡索似是近在咫尺,伸手去抓,却又远在天边……最终血染天地,樱空释依旧踽踽独行在一片断臂残骸上,只有凄厉朔风,鬼泣般嚎叫。没来由的,他就跟着一起嚎哭起来……
冥冥之中似有所感,忽然,一道暖光刺穿压顶黑云,倾洒在樱空释身上。漫天飞雪落英缠绵在暖光中,轻飘飘地隐没在无波静水中。那些裹在身上的碎骨血肉,就像水汽一样在暖光中蒸散了。脸上依旧一片濡湿,樱空释却被暖光吸引,抬起头来。
是谁在唤我?
好熟悉的暖……
每一片落雪,每一寸芳菲,都缠绕在心头呼之欲出的暖上。脚踏清风,缓步轻罗,樱空释不由自主地追了上去。
天地陡然翻转,眼前一片刺目的雪亮,樱空释一瞬间眯起眼睛,以手遮挡。须臾,眼睛终于适应了这片亮色。
雪雾森林!
一草一木,都如数家珍。熟悉到再不能熟悉的这片森林,珍藏着岁月的童话,记忆里最美的时光,是他与卡索最初的乐园。追随记忆的刻痕,踏着光阴深处的眷恋,樱空释随心而走,如神所摄。
森林深处隐约传来悠扬的笛声,伴随着簌簌雪落的轻响,和成一帘永不醒来的幽梦。每一个清越的音符都拨动在樱空释加速跳动的心弦上。脚步深深浅浅,心思牵牵绊绊,绯影如歌交织,情丝千般无端……
一脉清风扶雪鬓,万顷阑珊入云飞。斑驳光影中,洋洋洒洒的银丝掩映出那人清浅俊美的背影。摇曳的飞雪,模糊了本就水光摇动的视线。那人停了吹奏,静静转过身来……
“哥——”樱空释颤声唤着,飞扑进那人怀里,紧紧拥住略显单薄的身体。
卡索轻轻回拥住樱空释轻颤的身体,慢慢抚着他的长发和后背,默然片刻,他说:“怎么又不挡一挡……病了就不好了……”
卡索是在说屏蔽风雪的事②,可是他的唇却没有动,那声音仿佛是从天边飘来的,像极了传心术,却并不似传心术那般直抵心房,更像缓缓的,一层一层包裹住全身的暖意。
是神魂虚影!樱空释心中一惊,难以置信地缓缓离开他的身体,抬起头来,定定凝视着他。
卡索的神魂虚影没有半分苍白憔悴,在朦胧暖光中,反倒染上一抹绯红,俊美得让樱空释移不开眼。他温和一笑,眼角眉梢无不暖意淙淙,轻轻仰头在樱空释的眉心蜻蜓点水般落下一吻。一手捧上樱空释的脸颊,一手描画着对方如画的眉眼,他好像要把一笔一画都深深烙印在灵魂里。
樱空释睁大眼睛,疑惑不解。欲问缘由,却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个声音在制止他。
双手捧起樱空释双颊,卡索碧蓝幽深的眸色弥漫着浩瀚如海的沉静,那一层迷蒙的雾色,轻飘飘的,将海的汹涌虚掩在含情脉脉的深沉中。
似水的温柔如涟漪般,从天边再次徐徐漾来。
他说:“照顾好自己……等我……”
余音还在回荡,卡索的身体却瞬间化作漫天纷飞的星辰落英。
“不!!!!!”樱空释惊叫着飞扑过去,想要留住他,张开臂膀,拼尽全力笼住那团还未散开的落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总有些东西无法挽留,即使倾尽所有,也只能换来擦肩而过的邂逅,便如附耳清风、朝霞晨雾、微澜花容……
当风止步,光阖眸,樱空释的怀中却只留下一个空。浑身上下仿佛有预感般,不可遏制地发起抖来。他无法忍受地拥紧自己的身体,好像那人还在怀中。
“铛——”
“铛——”
“铛——”
……
群鸟惊飞,苍穹悲戚,大地沉寂。唯有苍凉沉郁的钟声仿佛是沿着千万年的石级从地底一步一步走来,一声,一声,沉重地凿在心头。
樱空释慢慢抬起头来,朱唇无声轻颤,血色逐渐褪尽,浑身一分一分冷了下来。铜铃般睁大的双眸慢慢干涸。魂魄一点一点抽离,瞬间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丧钟九响,天地大恸,日月共泣,幽冥同悲。国失砥柱,民丧共主,四海齐喑。呜呼哀哉,是以天下至哀之声!
天有九重,腾于九霄,乃极高;地府幽冥,九泉地下,乃极深;纵横于四海,九州方圆,乃极广。九五之尊是以神王。真龙宾天,此为国丧,钟鸣九响,乃神王之丧。
①关于同心草的传闻,请见77章雪雾之恋
②关于屏蔽风雪的这一重要情节的具体描写,请见77章雪雾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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