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

作者: 咸内助 | 来源:发表于2020-01-30 13:08 被阅读0次

男孩大约十五六岁,或许因为吃食很好,看上去比十几年岁更高着一些。他有一张天真漂亮的面孔,雪白的双颊,发旋乌漆一般,红艳艳的猫儿嘴。

他是能说会道的,那张嘴里能吐出十分甜蜜动人的话,也能教听者瞬间冷了心肠;有人说他唱得还要好听,这一点知道的人就更少了,因为像他这么大的男孩,大抵总是喜怒无常的。又是租界里一个平常的早上,此刻男孩刚刚睡醒,赤着足踏在地上去找毛拖鞋,踏一下就给冰得一个激灵,这使他很快清醒过来。

终于他是找着了,趿着去洗脸。他弯下身向搪瓷脸盆里倒入滚水,盆底是绘着荷花与鸳鸯。那冒着热气的水一倒进去,花与鸟就好像活了似的。这新脸盆,包括新胰皂,新毛巾都是给一个男人准备的,他老也不来,男孩便自作主张地用了起来。免得东西放在那里落了灰,教人见了伤心。他洗了脸,用那块淡红色的新毛巾揩净了,又转身来到床头一面小圆镜前面,对着往脸上搽雪花膏。

日头不算早了,在他往来的动作中,太阳光一直跟在他身后,从被面上划过,或是在水中一闪。此刻那一线金光从水银镜面上折过来,直射到男孩眼睛里。男孩不由得一皱眉,可他好似又从这情态中想到一个人,不由得放慢了手中动作,又如痴似地对着镜子看了半晌。

待得一切收拾妥当,男孩再理一理白衬衣的领子,随即迈步到隔壁,去找他生着病的父亲。他正处在半大不小的年纪,因此一切形容都比照大人打扮,小分头发缝一丝不乱,衣纽永远扣到最上面一颗。然而男人却是另一幅形容。大概为着病中疏懒,鸽灰色吸烟衫纽扣未扣,露着一副雪白的胸腹,倚在窗边晒太阳。听见脚步响,男人回转头来,带笑冲他道:“书剑,早上好啊。”

“爸爸,你不要着凉。”男孩说。

“没关系的,”男人掸了掸吸烟衫的前襟,好似想把浸在上面的一点太阳光掸掉似的。“我已经要好了。”

这般问答着,男孩便走向床边去,想看一看男人枕边那个小小的痰盒子。“书剑,”他忙被唤住了,男人说,“倒是站得有些累了,你去替我搬一张椅子来。”

男孩于是去搬来一张藤椅,背转身的时候,他轻轻叹了口气。像他这么大的少年,心事是要比大人以为还要多出一倍的。他搀扶着男人在那张榉木圈椅上坐稳,又将一个小板凳拿来,放在男人腿前。于是,他两个就一同坐在阳光里了。那阳光是如同洒金的软纱,将他们兜头兜脑地罩在里面了。

两个人一个字也不向对方说,说了,就难免提到那使他们病了、灰心了的不确切的消息。男孩关切地注视着男人,他是微微地笑着,不让儿子见一点流露在外的愁苦,眼光朝向窗外飘着,似乎想到很远的一些别的东西。

他这半个月瘦下去很多,胸腹一日日地简薄下去,如同雪山一般朗润起伏的线条,随着春日渐渐地消融了。衣裳也是眼见着空荡下去,袖管虚笼笼的。网球服,晚餐服,全部是不合身的无法穿了。他在家中也并不打扮,那些衣服全部给宋妈收起来,包括预备结婚时穿的大礼服在内,裁缝提前就给做好,雪白的,胸前掖着一块蓝绸布手帕,都挂进大衣柜里,胁下挂着丁香花荷包,壁灯日夜地照着,提防发霉或生虫。

可那要结婚的人迟迟地不来!过北京的,过南京的火车,全部给拦住,不许开行。他们只得在这里住下来,雇了个本地老妈子。郑叔叔是贩木材的,他给父亲回信,告诉他待到开春,开春他将乘着运木头的船只来。

左等右等,他只是不来呵。船只也给截停了,一艘艘泊在雪白的码头。他们赁的公寓很齐整,有电梯,有协警。窗下栽种着虾红色的杜鹃花,给园丁修整的规规矩矩,如同托在一只长方形状的金盘中。方才男人在窗边站立着,就是为了看一看那花,可他站久就要头发晕。去的信件也迟迟听不见回音,男人本来就是一个多病的身体,他从不把忧心的事向男孩说,但男孩看他每日早晨吃粥时痛楚的神色,他便晓得了,父亲嘴里生满了疮泡。剧院的工作也暂时停顿了。

花开得野火一般,花香直灌到鼻子里来。春光多么好,可木材商人迟迟不来娶沪上的名伶。游船只是不来。

男孩想起去岁到美兰湖游船的事情,父亲带着他,郑云龙带着蔡程昱。两家的男孩差不多大,郑叔叔偏要使他俩乘一艘,自己和阿云嘎乘另外一艘。男人略微有些难为情了,生宣折的轮廓下隐隐透出些红来。“两个小人坐船,没人照看不行的。”郑云龙便也不答话,很直接地转过脸,去问:“蔡程昱你行不行。”

那男孩仰脸去瞧郑云龙,也不说话,单是笑着皱起了眉头。他也不用开嗓,那一对意气的眉毛,再凭两只眼,黑津津的,如同清水里养了两丸水银,那就替他说了话了。好似在说,怎么能够不行呢?他一边伸出手,揽了揽方书剑的肩膀,外加船夫在一旁爽朗地拍着胸脯打了包票,这事就算定下来了。男人扶着郑云龙的手登上一艘小船,男孩们登上另一艘。男孩和男人都穿西裤皮鞋,郑云龙和蔡程昱穿长衫,各戴一顶沿帽。男孩注意到,蔡程昱拿帽的手势和郑云龙一样,潇洒地合在胸口。

水是极浅极淡的碧色,太阳光在上面闪。溪流如弓背,远处的群山如弓弦。男孩只有在对着自己的父亲时才有说不完的话,此时他只是静默,但那静默并不使人感到难堪。船夫卖力的摇着橹,汗水一点点沾湿了布褂子。蔡程昱在下一次靠岸的时候张了口,要求船停下。他跳上岸去,随即归来,手里抱着两瓶汽水和一捧菱角,几根鲜藕。

男孩踌躇地道过了谢,首先想的是将这吃食送到父亲的船上去。但蔡程昱阻拦他,说根本用不着。果然,两只船下一次碰面时,他便瞧着那船篷里堆满了鲜花鲜果。男人正剥一个菱角,见着男孩向这边张望,又笑了,笑得像这水面上一枝清荷。郑云龙拿着汽水,遥遥地向他们俩举了举。象牙色长衫一个角教他撩在船舷外,水面上划过一道湿痕。

“瞧见了吧,”蔡程昱说,“我和我爸向来都是各吃各的,你要想等他,自己不是饿死,就是气死。”

方书剑想到此处,肚中好像饥饿起来。宋妈还没有来,他仰脸问男人:“爸爸,你饿不饿。”

男人将臂膀抱在胸前,“我是不饿的,昨晚吃了一盅酒,现在喉头有点火气。书剑可是饿了,家里还有一瓶豆腐浆。”男人从不沾酒,沪上有名的伶人,喝一口都对不住受的那些捧。现在是赋闲在家了,偶尔也能喝上几杯。他实在不是汉人,戏词咬得准,从小练就的一身童子功,尖是尖团是团。可汉话究竟不到家,酒一沾唇,囫囵口音便跑出来。

世道不太平,他二人一向深居简出,三餐都是宋妈打理。男人的规矩,一天给男孩喝一瓶羊奶,如今奶买不到了,换了豆腐浆,电梯人每天拿上来,给搁在门口钉在墙上的小木头箱里。这多么像一个家样子,男孩四周打量着,房子是赁下来的,可人住在里面活动着,这就成了家。老花梨木八仙桌,只有他两个在上面吃饭,未免显得过于大;洋水汀一阵阵批驳的吮吸声,他们住得高,热水供不足够,洗一次澡就像打仗;墙上突出来的一节钉子头,上一户人家留下来的。看房时男孩以为不好,可男人看着很喜欢的样子,说过后还可以留来挂一张全家福。男孩看着那副脸容,知晓了爱情的可珍。

可全家福到现在也没有拍成。电梯整日在门外轰隆隆地响,大黑盒子里没有他们盼着的人;偶尔有脚步声近了,就在门口,却是电梯人来送豆腐浆了。

日子平平的过了一个月,人心就如同坏久的牙齿,给病症蛀空了。待那痛有朝一日也偷偷地不来了,简直让人在时间流逝中恍惚起来。长长的白日,要如何能消磨这一份寂寞的时光,男人越常搬出影集来翻看。里面满夹了相片,如同一枚枚瓜子皮,果仁给人磕去了,只好凭吊旧日滋味。男人第一次勾脸,第一次上台,二十岁那年在玉兰花树下照的,鹅蛋脸笑意盈然,在笑那黑布底下的西洋摄影师。玉兰花落了一地,像大朵的白手绢。再后来就有了男孩,搂着小狗照的,红毛衣给用水彩上了色,第一天上学在校门口照的,教堂募捐义演,已经接近这时候的模样了,朝着钢琴用力地俯下身。

郑云龙没有一张照片以来供男人怀想。在男孩眼睛里他很是神秘,绝不像一个木材商。男孩至今天也没有见过第二个木材商,可他就是觉得,一个木材商应当不像郑叔叔那样。宽肩膀,高个子,一双大而长的眼,眼角向上吊着,眼里有一股悍气,可那蓄到后颈的发丝,和穿上身贴服妥当的长衫,又有一股文气。第一次见面,他送给男孩一艘玩具船,船帆是白贝壳张着,船舷下淹着雪白的水晶石的浪头。男孩很久不曾收过这样的礼物了,在他十岁前,男人喜欢让玩具堆满他的小床。可现在他已经大了,连同睡前的亲吻,雪天能够逃一天学,童年的待遇像蝌蚪的长尾,在他身上逐渐地褪去了。

但男孩还是妥当地伸出手,接过那艘船,说一声“谢谢叔叔”。那叔叔以很纳罕的眼光打量了他片刻,像是见着这么大的孩子很稀奇。过一会儿,却又自己笑起来了。

“嘎子说家里有个小男孩,”他说道,赞赏地看了看他的个子,“不想你已经这样大了,蔡程昱,”他随即向身后一喊,“快来看看你给小弟弟挑的礼物。”

圆脸颊的男孩先是看看他,再看看方书剑手里的小船,又是笑着皱起了眉头。那形容像是在懊丧,又像是他两个已熟识许久了。男孩心里有些纳罕,又有些淡淡的窘,但为了不使客人难堪,他将那小船模型紧紧地握在手里。这时父亲拉一拉郑云龙的衣袖,于是郑云龙将男人的手指一般地在掌心爱重地握紧了。他们俩头靠着头,肩挨着肩地向书房走去,会客厅里只留下他和蔡程昱,脸对着脸地互相凝望。男孩不先开口,过了一会,蔡程昱说话了。

“你比我还高上些呢——你几岁?”

他说这句话时也依然皱着眉,薄而柔软的嘴角又同时向上翘,一个冷静的天真的微笑出现在他脸上。那微笑令方书剑觉得,他是不在乎自己给他买错了礼物,何况这礼物本来也算不得错。宋妈是时常皱眉的,为着光景不好,为着菜价太贵,或者她那丈夫又向他讨钱。父亲有时也蹙着眉头,那却像月华下的秋莲,使人感到风华的韵致。方书剑从未曾见一个人皱眉而不显忧愁,反而就像只是困惑,那困惑也是怡然的,仿佛一头山里来的小鹿跑到了大街上,又像陆地上生长的人第一次见了滔滔大河水。

男孩毕竟还未长成男人,很多事情他是不懂的。他走去书房,想抱来影集和蔡程昱一同看。他推开门,刚好看见两个人依偎在一起。郑云龙正在说:“上级要求十六日之前是一定要行动的……”父亲靠着他的颈窝,手握在他的肩膀上凝神仔细地听,眼里是男孩平日里不曾见过的一种机警而审慎的神情。正在这里,郑云龙后脑勺上生了眼睛似的转回身来,看见了正于门口踟躇的方书剑。他很干脆地住了嘴,同时自然而然、一下也未曾停顿地执起男人的手,按在心口,凑上去在他面颊上吻了一口。

男孩红了一张脸,男人的脸也红了,他用力地推了郑云龙一下,眼睛里又重新变为坠入爱河而充满柔情的神色了。男孩慌忙逃离了书房……那天他找来影集,究竟是想和蔡程昱说些什么呢?说一说父亲的好?还是说那只他无比珍爱,过后却跑丢了的那只名叫威廉的小狗?男孩的天地毕竟是太小了,他拥有的全部宝贝的回忆,看在别人眼里可能是就如同那辆小船模型,精巧然而无足轻重……他没有一张蔡程昱的相片,男人也没有郑云龙的相片……或许是有的,只不过被父亲仔细地收起去了,有时很仔细地拿出来看一看,方书剑不明白……但为着慰藉父亲一颗被疾病和思念所摧折的心,他将那艘小船模型奉献出来,搁在父亲的床头。男人看见时,是有些诧异的,但他随即又叹着气微笑了,俯下身去拥抱男孩。

此刻,那小船还是搁在父亲的床头上,悠然地停泊在积水似的一积太阳光里。阳光将它晒出晶亮的成色,更是将两个人晒得温热而疲软了。男孩想扶男人去外面晒一晒,楼顶有一片空地,人叫它是“空中花园”。从前常有洋人孩子在上面溜旱冰,头顶上碌碌的来回作响,听着教人牙酸。如今每日不定时的空袭,楼顶空无一人,再听不到孩子们的欢声笑语。

屋外传来一阵鸟叫,在这悠长的白日传得又清又远。是喜鹊么?若是喜鹊报喜,他们或许明天就来,明天不来,后天也一定来。太阳光顺着窗棂一格一格淌下去,金色的无尽的永生的河。从这河上来好不好?扯一片白云,作轻而软的帆,摘一颗明星,作亮而硬的灯。蔡程昱同他讲过,每年开春时他和郑云龙都放木排去。但凡雨季一开始,伐木人们就把木材扎成排,顺着春水流送下去。短排在江心的浪里打转,长排长得像火车皮。万山不许一溪奔,短则五六天,长则两个月,吃住都在排上。

“明年春天,我带你去放排去。”蔡程昱对他道,“你去不去。船上可好玩,冰朝哪个方向开裂,我们就朝哪个方向去。草莺在天上飞,飞累了一头栽下来,掉进你怀里。傍晚时,溪面上各处是红蜻蜓。黄云低低的,两岸竹林刷刷地响,老把头一听,就知道明天要下大雨。”

待到天黑了,月光如同银子,无处不可照及。群山成了朦胧的黑团,身边草丛中,虫声繁密如同落雨,首首都是五言,句句都压着韵,细听来,都是一个字,寂,寂,寂,寂,寂。放排人躺在排上,木头散着好闻的气味,干净得好似天地间一处神龛。仰头就是天,伸手就是水,放排人低低地唱着船歌,祖祖传给爷爷,爷爷传给父兄。

蔡程昱说着说着就唱起来,一把嗓子金号似的,又亮又透。他唱着,郑云龙的喊声就从书房里传出来,叫他消停一点。

但蔡程昱依旧挺着脖子唱,声音干净得像是流水,男孩听着,感到打胸腔里一股潺潺的轻快。唱完,蔡程昱说,“明年春天,我带你放排去,去不去。你带着你们家的厨子,咱们天天烧河虾吃。”

他的眼睛那么亮,脸颊白得像豆腐,漆黑的头发帘垂下来,穿上西装比男孩还像一个小小的少爷,实在不像是经受风吹日晒的形容。但男孩几乎能想到他在船上的模样。

这时听到门外一阵脚步响,有人敲门,有人互相问答说话。莫不是蔡程昱和郑云龙来了,在门外问门牌号数罢。这样一想,男孩的心便揪扯着跳了起来。他跳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口,一拉门——

却是宋妈来了,左手右手地提着大包小裹的菜蔬,正在心烦意乱地数落着身旁一个瘦高的男人。是她的丈夫又来要钱了。见男孩出来,他立时游魂似的闪到一边。

“嗳,小少爷,可是饿坏了呀?”宋妈赶快说,一面提着粢饭团和油条进了屋。男孩闻见熟悉的饭香,肚里先咕噜叫了一声。他听见吱嘎一想,是父亲从藤椅上站了起来。宋妈忙着向那张大八仙桌上摆饭,一面不住口地抱怨着菜价太贵,还有讨债短命的死鬼丈夫,“侬奈能介下作。”男孩心头惘惘然的,不知做什么是好。大船还没有来。这日复一日的光阴啊。

他只能学着另一个男孩的模样,微笑着皱起一对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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