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一最近很是烦恼。
她身为京都暗卫营里一等一的高手，本应该在夜里飞檐走壁，在腥风血雨里大展身手，为皇帝铲除异己，攒下足够的功勋当个统领，然后安享晚年。
谁料当今天子爱弟如命，秦王一开口向他讨人，月一就被麻溜地打包丢进了秦王府。说是给她放个假，顺带着保护一下秦王的爱子赵如意。
她可不相信那皇帝老儿有如此的好心，还给她放假，他是恨不得一个人当成两个人来用，吝啬的很。
月一愤愤不平地蹲在树梢，眼前的秦王府在月光下沉睡，一片安宁。
果然不出半晌便有数个身影出现在屋檐上，黑衣蒙面，朝着内院秦王世子的屋子摸了过去。月一在树梢上冷冷瞧着，几枚柳叶镖瞬间取了一人的性命，尸体砸在地上发出“砰”的闷响。
她迅速跃下树与几人交手，仗着武功高强逮着人噼里啪啦一顿揍，揍的没知觉了便堆在一处集中处理，只是揍最后一个黑衣人时出了意外，那人惨叫一声，几乎惊动了秦王府半数人。
真是没出息，月一很是鄙视这个同行，在管家来时悄无声息蹿上树，黑衣人被下人们拖走，填池还是做花肥，月一表示自己并不想知道。
一晚上断断续续来了数波人，仿佛是专程来测试月一武功的。等管家拖走最后一批人，天际已泛起了鱼肚白，月一半靠在树梢打瞌睡，头一点一点，晃晃悠悠几乎摔下树去。
有窗子“砰”的被推开，她一个激灵坐起来，低头便看见窗前杵着张圆圆的大脸，皮肤在昏暗的天光里白的发亮，圆圆的眼睛圆圆的鼻子，笑起来两边的酒窝也是圆圆的。
他趴在窗前冲月一招手，仿佛一截圆滚滚的冬瓜。
月一默默向后挪了挪，将身影藏入树叶中。
“侍卫姐姐，侍卫姐姐！”那个胖乎乎的冬瓜不依不饶地原地蹦跶，脸上的肉随着他的动作一抖一抖，“外面整夜的吵，你在做什么呀。”
“胖冬瓜，我是暗卫。”她忍不住开口，“你是哪里来的小家伙？”
“我叫赵如意，今年十四了。”胖冬瓜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呲着大白牙傻笑。
哦，月一面无表情的想，这名字该死的耳熟，竟然同此次任务的主子一模一样呢。
二
赵如意是真的胖，走起路来全身都一抖一抖的，偏偏还爱笑，整个人又白的发光，像是长在秦王府的小太阳。
最近这个小太阳老是围着月一打转，许是甚少见到生人，他对月一这个暗卫表示出了极大的兴趣，成日蹲在月一呆着的那棵树下画圈圈，眼巴巴瞅着她，自言自语的好不可怜。
在第三次收到管家的眼刀时月一终于说话了，她看着树下蹲着的胖冬瓜，大发慈悲的开口：“公子为何蹲在树下。”
“暗卫姐姐，我在等你说话呀。”赵如意惊喜地仰头看着她，“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属下月一。”
“月一，月一你下来陪我玩吧。”
“属下不……”月一瞥到了管家恶狠狠的目光，迅速改口，“属下遵命。”
赵如意见月一终于肯搭理他，兴冲冲的将树枝塞到她手里，扒拉着树下的蚂蚁窝示意月一看，又端了碟点心来，自己咬一口，喂蚂蚁一口，沾了满嘴的饼渣，还在冲月一傻乐。
这个主子莫不是脑子不太灵光？月一的目光带了淡淡的怜悯，摸出帕子替他擦嘴。赵如意两眼亮晶晶地瞅着她，半晌将头一扭，点心碟递到了月一面前。
“你帮了我，给你……给你吃。”胖冬瓜脸红通通的，捧着碟子的手按的死紧，月一瞧着他不舍的小眼神只觉得好笑，将点心推了回去。
“公子还是自己享用吧，属下不饿。”
“月一你真是个好人。”赵如意三下五除二吞掉了点心，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阿娘说要将点心分享给对我好的人，月一你这么好，我改日教厨房的阿花给你做一大碟点心。”
“属下谢过公子。”
“月一月一你会不会习字？”
“属下不会。”
“我教你！这样以后你便可以替我抄书……”赵如意的话在见了管家黑着的脸后便没了下文，塞着满满一嘴的点心怏怏不乐地躲进了屋里。
“我什么都没说……李叔定是什么都没听着。”走远了还能听到他嘀嘀咕咕的声音，圆滚滚的身子一颠一颠的转过拐角，没入了光线昏暗的内室。
三
秦王已过而立之年，却只得了赵如意这么一个儿子，爱得跟眼珠子似的。又因为秦王妃的逝世对赵如意愈发溺爱。因着不舍他五更起来去书院受累，秦王请了五六位夫子专门教习赵如意，四书五经刀枪剑戟样样都有，务必要将他培养成个文武双全的人才。
月一斜倚在房梁上犯困，外头雨声淅淅沥沥，屋里燃着浅淡的安息香，书房里一时只有教书夫子拖得极长的调子，赵如意拿书挡着脸靠在桌案上偷偷打瞌睡，脸红扑扑的，深青色的袍子穿在身上，让他看起来更像圆滚滚的胖冬瓜了。
夫子摇头晃脑朗诵了半天，见赵如意一动不动缩在书后心里直犯嘀咕，这小世子对四书五经向来不耐烦，莫不是又偷偷睡着了？
月一在房梁上瞧着真切，手一翻便有石子击在赵如意身上，打得他一下子惊醒，差点从桌案上翻下去。
“世子是怎么了？”夫子狐疑地踱步到他面前，“刚刚讲的，世子可明白？”
“明白的，明白的。”赵如意忙不得的答应，头点的飞快，几乎将发冠都甩出去，“夫子讲的太好了，学生一时竟痴了，方才被夫子唤醒。”
送走夫子后赵如意马上在桌案上瘫成了一张圆圆的冬瓜饼，有气无力地喊月一：“月一月一，我饿了。”
“厨房已经在准备午膳了，公子且忍一忍。”月一懒洋洋地躺在房梁上没动弹。
“月一月一，我好饿啊。”
“月一月一，你忍心看着我饿死吗嘤嘤嘤。”
月一：“……”
月一果断翻窗出去，找阿花拿了一碟点心应付自家饿得奄奄一息的公子。待午膳被送到书房，赵如意才一骨碌爬起来等开饭，他最近身边只留了月一，月一是既当暗卫又当婢女，木着一张脸将午膳摆了一桌子。
“公子，请用膳。”
“月一，你也吃。”赵如意埋头扒饭，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说，“这次的午膳味道不一样。”
“是陛下今日赏的新厨子。”
“吃着味道还好。”赵如意偷偷拿眼瞄她，“你不会不让我多吃吧？阿娘以前老是说我再吃就更胖了。”
“公子想吃便吃。”月一瞧着他圆滚滚的脸，昧着良心说，“公子一点也不胖。”
四
过了梅雨季京都仿佛一瞬便入了冬。
赵如意这几日越发疲懒，他怕冷又不好动，整日缩在榻上缠着月一念话本给他听。月一原是罪臣之后，被收编为暗卫时还未及笄，只粗略识得几个字，大部分时候倒是赵如意念与她听，两人这么着居然也能消磨一天的时光。
一个阴沉沉的下午，赵如意自皇宫回到秦王府的小院，左右瞧着没人，神秘兮兮地朝树梢躺着的月一招手，宝贝似的捧着手心里的瓷瓶给她看。
月一拔了塞子凑近闻了闻，心下猛然一惊。
“这可是皇帝伯父给我的。”赵如意很是骄傲地昂着头，圆圆的眼睛乐的眯成一条缝，“这个是神药，能让我瘦下来！”
“公子，这药是单给了您还是王爷也有呢？”瓷瓶攥在手里，那抹冰凉一瞬将月一惊醒，她尽量温和的笑。眼前的赵如意仍是傻乎乎笑着，眼里带着点信赖的光，这点光芒让月一心中发涩，狼狈地将头偏到一旁。
“皇帝伯父悄悄塞给我的。连父亲也没有。”赵如意越发的开心，两眼亮晶晶的在院子里蹦跶，“我真能瘦啦。”
“能的，公子定能瘦下来。”月一若无其事地笑笑，手腕翻转，将瓷瓶还了回去，“看这天也不早了，公子要用膳吗？”
“要得要得。”赵如意捧着瓷瓶兴冲冲地入了内室，“我要吃阿花做的八宝鸭！”
月一沉默地看着那个圆滚滚的身影没入黑暗里，身旁的树梢悄无声息地落下一道黑影。
“月一，陛下手令，任务有变，届时听从指挥，斩草除根，切记切记。”
“你莫要做了蠢事。”那黑影冷冷说道，他已然看见了方才月一换瓷瓶的小动作。
“月一不敢。”半晌她笑了笑，转身向厨房走去，“毕竟命还在陛下手上。”
屋子里亮起了灯，暖黄的光芒将一个圆滚滚的身影投在窗纸上。月一提着食盒立在廊下，沉默地看着手中的瓷瓶，这正是方才赵如意得了的瓶子，被她用一瓶糖丸悄悄换了过来。这瓷瓶里不是什么能让人瘦下来的神药，而是五石散。
这会毁了他的，月一这么想着，我一点也不想知道陛下与秦王之间生了什么龃龉，我只知道，公子那么干净的人，他应当有个富贵平顺的一生，又怎么能被他们拽进泥潭。
“公子，用膳了。”
“哇，月一，真的有八宝鸭！以前阿娘还在的时候从不允许我多吃的。”赵如意碎碎念着，将八宝鸭分了一半给月一，“你也吃。”
“属下不饿。”
“真的？你的肚子在叫哎。”
“属下发现这八宝鸭味道着实不错。”
五
赵如意天天嚼那糖丸，半个月下来不但没瘦还又胖了两斤。
“这药效不行啊。”赵如意瘫在桌案上发愁，“我怎么没瘦呢？”
“公子若是不每顿都吃阿花的八宝鸭，想来还是有效果的。”月一接过厨房送来的晚膳摆在桌上，“胖瘦可由自己决定，公子何必如此在意。”
“可是我觉得我一点也不威武霸气啊。”赵如意怏怏地趴在桌子上，“隔壁英武侯家的李大哥又高又瘦，还会使枪。”
“公子将来也会像他一样的。”
“我将来会瘦吗？”赵如意乐了，“那月一你呢，你将来是什么样子？”
“属下可用不着再瘦了。”月一将筷子递给他，语气温柔，“属下将来就老了，或许还能在公子身边伺候。到了年龄还得盼公子为属下指一户好人家嫁了，等公子也成家了，属下偶尔还能过来看看您。要再往后啊，属下就该埋进土里啦，和那云烟一样，慢慢散了。”
赵如意愣愣地看着她，忽然啪嗒啪嗒掉下泪来。
“怎得了这是。”月一觉得好笑又无奈，低下头给他擦眼泪。
“我从来没有想过以后。”赵如意说，眼睛还是红红的样子，“我总觉得现在很漫长，八宝鸭是吃不完的，功课是写不完的，你也是不会离开的。”
“也许呢。”月一笑笑，“公子，八宝鸭就要凉啦。”
赵如意用过晚膳后闷闷不乐地躺下睡着了，月一为他放下帘子，耳边已经响起了轻微的动静。每日来暗杀赵如意的黑衣人排起队来能绕秦王府一圈，也不知秦王怎么就得罪了这么多人。她轻车熟路地跃出窗外，与数个黑衣人缠斗起来。
刀剑碰撞的声音叮叮当当连成了一片，在最后一抹月光也被阴云所遮盖，月一在窗前停下了脚步，她沉默地注视着昏暗的内室，在目光所不能到达的黑暗，榻上有个圆滚滚的小公子在沉睡，他是月一见过最为另类的贵公子,喜欢吃八宝鸭，不好读书，眼睛时常眯着，笑起来有两个圆圆的酒窝。
他愿意同我笑，同我分享着美味珍馐，下雨时让我避雨，在管家来时掩盖我打瞌睡的事实。他愿意相信任何人，愿意冲每一个细小的善意微笑。
他是我的公子，我的明月光。
六
动乱在一个寻常的夜晚悄然发生。
起初只是一声短促的惊叫，像站在枝头的雀鸟被击中而发出的鸣叫。月一正在听赵如意给她念书，讲到了狐狸精变成了女子去寻那书生，她全神贯注地听着，将那一声惊叫抛在了耳后。
“且说那狐狸精摇身一变……”
遥远的地方传来了暗卫营的信号，是布谷鸟的鸣声。她的脸色一瞬变得苍白，猛然从桌案上直起身来。
“变成了一个女子模样，那书生……”
月一拽着他的手腕将人拉起，书卷落在桌下，灯火猛地一晃。
“月一，怎么……”赵如意被她拽着跌跌撞撞向内室走去。
“出了点事。”月一干脆将人往背上一背，跳出了窗外，运起轻功向后门奔去，“来不及了，属下先将公子送出府。”
“什么？”
赵如意揽着她的脖子，只觉得迎面的风又急又猛，他的心咚咚跳的极快，隐约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他们是在府外的小巷被追上的，月一不动声色打量着周围，在交叉口寻了一处堆满杂物的角落将赵如意放下，扯了自己的斗篷给他披上。
“公子，且听属下一言。”月一在他面前半跪下来，语气又快又急，“陛下对秦王起疑，秦王府已经回不去了，公子待到天明便迅速离开此地，城南杏花巷尽头有属下旧友可助您离开京都，莫要回来，切记切记！”
“月一！”赵如意拽着她的衣角发抖，眼里慢慢落下泪来，“你定要去那寻我，我们一起走。”
“属下会的。”月一最后看了他一眼，勾起一个温和的笑容。
她向另一个方向离开，无数的脚步声闻风而动，刀剑碰撞的声音激荡在月光下，遥远的天边泛起了红光，秦王府在大火中倾倒，一个身影落入了那片灼烧的火海，身后的刀光剑影折射出天际惨淡的月光。
七
许多年后的某一日，京城里来了一队异域的商人，领头的却是个实打实的中原人。
那个清俊的男子一身白衣骑在马上，他很瘦，有双爱笑的眼，还有两个酒窝，听闻他最爱吃的是八宝鸭，还喜欢听各种话本。
他在京都留了下来，开了一间商铺，店里清闲的时候他会四处走走，在一处断壁残垣前一坐就是一下午。
偶尔遇上几个小孩他会给他们讲故事，讲遥远的地方有个胖乎乎的小公子，小公子有个暗卫，待他极好极好的暗卫，他们一起吃八宝鸭，一起看话本。
他们一直一直生活在那里，直到老的走不动了，再一起埋在土里，化成云烟飘散。
文/元上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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