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我和杜萍虽然都是舟山知青,但是我们不在一个岛上,去内蒙也没有分在一个连队,杜萍是六九届初中生,岱山知青,我们也是通过文章才认识的。杜萍说她看了我《母亲的清白》这篇文章,想到她被迫害致死的父亲和被摧残的家庭,非常想见我。后来我们有了那次战友小聚会,我和杜萍开始有了个微联系,才了解到杜萍悲惨的家史……
真是:大地深雪,埋葬太多无辜。
下面是杜萍的自述
一:
我的父亲叫杜从彬。
父亲出生在安徽省霍山县,是长子,下面有两个弟弟,出身是普通农户人家,爷爷奶奶觉得男人要成家立业,咬紧牙关也要供三个男儿读几年书。
父亲从小刻苦懂事,高小毕业就在老家电信局做释电员,并兼会计工作。后来因为家有三个男儿,为了逃避被抓壮丁,不得已离开老家,在外辗转谋生。
期间遇到我母亲张兰馨,两人相爱结婚。
母亲是安徽毫州市人,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家有一染房和一钱庄。我外婆早逝,一个舅舅也早逝,母亲独自撑着家,我外公经常在外做生意,生活都由母亲自己做主。
当年,亲戚们给她介绍军官她不要,偏偏看上我父亲:一个靠工资生活的农家子弟。
由于两家不是门当户对,双方家长包括亲戚都坚决不同意。但是他们俩人已经深深相爱无法分离,于是,母亲决定跟随我父亲私奔。
谁知因为父亲娶的是资本家的小姐当老婆,在文革也成了一桩罪行。
母亲没有遇到我父亲时,在毫州市医院当护士,他们就是在医院里认识的。
父母二人结婚后不敢回霍山老家,就逃到蚌埠。
因为父亲有译电员的一技之长,很快在蚌埠电信局找到工作,后调到南通市电信局工作。
那时国共两党连年战争,国民党节节败退,要撒到台湾,要把一些工作人员带走,这样,南通江边上乱哄哄有很多逃难人,等着坐船去台湾。
父亲带着我母亲和大姐,那时大姐已经降生,也等在江边。
当时江边有好多船只,突然有一只船说马上要开了,父母就跳到那只船上,谁知这只船是开往浙江的,就这样坐错船来到浙江。
不久全国解放,由于父亲有文化,后来被招收到浙江省干部培训班学习,一九五零年毕业,分配到岱山盐务局工作,那时舟山刚解放不久。
岱山盐务局下面有好几个盐业站,主要工作是负责收购,鉴定质量。站里工作人员经常调动,父亲当时被派到大巨分局。
大巨分局是个更小的海岛,非常荒僻,是鸟不拉屎的地方,与岱山岛又是隔海过洋,无风三尺浪,有风浪三丈。父亲听不懂当地话,但他服从分配,兢兢业业,工作认真,任劳任怨。
那时偶尔有露天电影,我记得我看电影睡着了,醒来趴在父亲的背上,他背着我一摇一晃地走着,我好惬意。
后工作经常调动,直至文革前三年才被调到岱西摇星浦。
摇星浦在岱山的最西边,因为孩子们要读书,父母把家安在石马岙,这时已经有我和大姐、二姐、哥哥四个孩子。
石马岙在岱山的中部,摇星浦与石马岙二地相距很远,步行约二小时,那时没有公交车。
我父亲在摇星浦盐业站过的是集体生活,工作人员的家都在外地,站里有食堂,父亲兼管食堂帐务。
站里有个叫王志荣的人,此人狗皮倒灶,经常进食堂拿东西吃不付饭票,早上刷牙老是偷用别人的牙膏。正直的父亲见不得这种行为,看见就批评他,王志荣就怀恨在心。
父亲是个非常实在的人,他相信党相信组织,在历次运动中把自己的历史一一交代清楚。把在老家电信局工作时,电信局长曾经叫他参加青邦组织,说参加这个组织出门不会受到土匪侵犯。父亲觉得挺好,可以被保护就答应了。当时也没填表,也没宣誓,也没开过会,后来逃壮丁离开老家,不了了之。
其实父亲不说也没事,结果这也是一大罪状。
一九六六年文革开始,全国普天盖地的互贴大字报,要挖地三尺,王志荣成了造反派,开始打着革命的旗号对我父亲发动攻击。带领一帮人贴父亲的大字报,给父亲列了二十一条罪状。其中参加过青帮组织,在国民党电信局工作是特务,娶资本家小姐是没有立场等等都成了罪行。
并且立即停止父亲的工作,隔离审查。
当时,父亲在盐务局编制是国家干部,行政二十三级。王志荣是一般办事员。
不可思议的是,文革时期,随便跳出一个人就可以纠集一帮人,只要喊声革命,就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拘禁迫害一个人。
王志荣每天逼着父亲写检查,写一次不通过 ,再写……
这样几个月下来把父亲搞得心力交瘁,几近绝望,二十一条罪状压在他头上透不过气,条条要交待,可是无中生有的东西怎么交待?
而且不准父亲回家,离开盐业站必须请假批准,方可离开。
那时,我上小学六年级,我们一家六口人分住五处。
大姐学习优秀被保送进舟山中学住读。我哥在舟山商校普陀山住读。二姐在岱山中学住读。
家里只有我和母亲。
母亲一天天等不到我爸回家,就走去摇星浦看望我爸。
摇星浦到马石岙有一半路程是一条长长的海塘,海塘的外面就是汪洋大海,一眼望不到边。海塘的路边有间小屋是看闸门人住的,涨潮落潮时要放水。
父亲看到妻子到来,忍不住掩面哭泣,心里觉得愧疚不安,对不起妻子,自己成了反革命,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让妻子带着四个孩子受罪。
母亲心疼丈夫 ,也哭,心里还放不下我一人在家,还得急忙赶回家,来来回回要走完那条长长的海塘,要奔走几个小时。
一九六七年四月一日的那天,母亲按捺不住思念和牵挂,一大早又去摇星浦看望父亲。
那是阴沉沉的一天,父亲压住心里的忧虑,流着泪说,王志荣说他检查不过关,明天要拉他去东沙游街示众。父亲忍不住悲痛地抱住母亲说,游街示众太丢人啦!我不能给你丢脸,不能给孩子们丢脸呀!父亲说着放声大哭。
母亲束手无策,在岱山举目无亲,不知怎样安慰父亲,两人抱在一起痛哭。母亲一边还惦记着我,无奈只好忍痛分手。
父亲硬着头皮请了假,送母亲走一段路。二人走在海塘上父亲不再说话,时不时地望望大海,一副恍恍惚惚的样子,只是流泪。
母亲强忍悲伤安慰父亲说游街不怕,坐牢也不怕,老天有眼,总有一天会还你清白!
走到闸门口两人不得不分手,母亲下海塘走公路方向,父亲沿着海塘往回走。
母亲走了几步,又回头望着父亲,只见瘦弱的父亲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地沿着海塘走着,那天雾大,直到母亲看不清父亲的背影,母亲才擦掉眼泪转身回家。
母亲回到家里一晚上睡不着,心里七上八下,这辈子她就是爱父亲的诚实体贴,夫妻俩感情深厚。我记得父亲回家就帮母亲做饭,还帮母亲洗衣服,父亲说我总不在家,你妈一个人带孩子太辛苦了!
母亲离不开父亲,她不能失去丈夫!她要陪父亲一起去游街!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好像心里有预感,急急忙忙又往摇星浦跑。
母亲到站一看父亲不在,造反派恶声恶气地说,反革命一夜没回来,不是和你一起走啦,这正要去你家抓人游街呢!
母亲急忙走到父亲床边,看到被子叠的整整齐齐,没有睡过,一掀枕头底下还有三元八角另几分钱,正是给母亲交房租的钱。
在这个荒僻的小岛,父亲一夜未归,失踪了,这是凶多吉少啊!
母亲当即哭晕过去,昏倒在地。
二:
母亲自小聪明伶俐,自强自立,她跟着院里小孩读书识字,后在医院当护士。到舟山又参加助产士培训,结业后分配在乡卫生所上班。在大巨小岛,岱山都努力工作,不论白日黑夜,不管外面风风雨雨,只要有村民需要,遇到难产,母亲都能大胆细心地帮助产妇接下孩子,村民们都信任母亲。
但是工作几年后,因为六二年自然灾害,缺少经费,把卫生院解散,助产士解聘,母亲从此失业在家。
因有四个孩子要抚养,生活不富裕,后自学缝纫,买了一架缝纫机给人家缝补制衣贴补家用。
如今父亲失踪,工资停发,霎时失去经济来源,房东又限我们几天内搬出去,当时住的是农家出租房。
父亲在时,曾经有一个刘姓老乡在局里当盐警,后盐警撤掉,老乡失业,因贫穷没有路费回安徽,就入赘在岱山农村成家。
刘老乡后来去世,留下妻儿,父亲一直照顾她们,常把粮票和其它票证送给她们。母亲也帮她们孩子制衣缝补,我们称老乡的妻子为刘妈,亲如一家。
在这举目无亲,无依无靠的时候,住在凤凰山大队的刘妈急忙赶来,把我们一家接到她自己家中。
当时母亲感觉天塌地陷,再坚强的她也被压垮,自己没有固定工作,四个孩子还没有成人,以后怎么活下去?
母亲每天只会哭,一哭就咬紧牙关昏死过去。
二姐懂事,怕母亲咬碎自己的舌头,急得只好把手指伸进母亲嘴里,等母亲醒来,二姐的手指都被母亲咬破。
在好心的刘妈劝说下,母亲开始慢慢吃点东西,忍住心痛,开始思考这四个未成年的孩子怎么办?
父亲有大弟在安徽长丰县工作,母亲让大姐去长丰县投奔大叔。
父亲还有小弟在贵州工作,母亲和贵州的小叔商量,把二姐接去抚养。
小叔寄来路费,二姐含着眼泪也离家上路了。
三:
这是我二姐的自述:
1967年爸爸被文革迫害失踪后。我们全家借住在刘妈家,为了逃生和能继续上学,妈妈和贵州小叔商量让我去贵州。
我那时才15岁,还是一个胆怯羞涩的小姑娘,家里突遭变故,我只会哭泣。母亲已经病倒在床,无法送我。
记得我一个人在高亭买船票时,遇见邻居张爱桃大姐,她听说我一个小姑娘要自己独自远程,去投奔远在贵州的叔叔,爱桃姐哭了,她流着泪买了包饼干塞给我。
我含着眼泪就这样带着爱桃姐给我的,仅有的一包饼干,踏上了逃亡之路。
那正是文革造反大乱之时,一切规章制度都被打破。
我是第一次坐火车,也是第一次走出岱山。
战战兢兢的我在杭州自己买火车票,我不知道火车有卧铺坐铺,售票员卖给我一张坐铺。
当时我走进的车厢是卧铺车厢,我以为火车里面都是这样,我看有上下铺,心想上铺安全,就赶紧爬到上铺。
我一个人默默地卷缩着,周围都是陌生人,心里非常害怕。我买了票,兜里已经没有钱,我二天二夜没有吃饭,饿了就吃几块爱桃姐送的饼干。
奇怪也没人赶我,文革乱世已经没有人认真工作。
我只记得当时有两个男人在议论,那个姑娘好象是一个人?好象是新疆姑娘……
我的头发有点黄,还带卷儿,从小孩子们吵架就叫我美国佬。
这两个男人还说,看她眼神也像新疆姑娘!
我装做听不懂没搭理,不敢吭声,心提到嗓子眼,怕被男人欺负。
两天两夜到了贵州都匀,我在都匀下车,叔叔婶婶在火车站接我。
叔婶当时是在都匀监狱管理站工作,叔叔的岳父母也都跟着他们住,还有两个小孩,一家六口人负担很重,小叔能把我接去实在不易。
小叔对我很好,无可挑剔,但他当不了家。
我记得外婆时常挑唆,婶婶时常和小叔吵架。
我知道自己是寄人篱下,我把家务事全包揽,每天小心翼翼做人。吃饭很少挟菜,因为每次挟菜外婆都用眼恨我。
小叔疼我,出差给我买了一双皮鞋。我怕外婆看见不高兴,一直不敢穿。
小叔问我怎么不穿皮鞋?我不想把实情告诉他,怕外婆生气,就撒谎说,鞋太小不能穿。
小叔信以为真,结果第二次出差又买了大一码的皮鞋。
后来小叔有所察觉,每次单位发苹果,小叔就偷偷的拿几个给我,让我放在箱子里带去上学的路上吃。
因为生活困难,外婆和婶婶不想让我上学,想让我去打工,小叔不同意,因此家里时常听到叔婶吵架,这辈子我忘不掉小叔对我的恩情。
我在叔家待了一年多,就上山下乡到了贵州省平塘县卡蒲公社亮寨大队插队。
公社很穷,我们几个知青就住在布依族山寨,每年工分都不够吃饭,我连写信的邮票都买不起。哥哥为此写信骂我,说我在叔家好过了,忘了妈妈和兄妹,连信都不回!
我只能流泪,哥不知道我连邮票都买不起。
后来我试着把哥寄给我信上的邮票小心撕下来,用橡皮把邮印轻轻擦掉,终于我给哥的信他收到了。
哥这才知道我是这么贫苦,哥哭了,他回信说冤枉了我。从此哥有时就给我寄十元钱来,我一辈子忘不了亲哥的情谊。
我在知青群里吃苦耐劳,拼命表现,深得村民们的信任和喜爱,每次招工他们都推荐我。
但我知道我的政审过不了关 。我怕村民们知道我父亲是反革命后欺负我,每次他们推荐我,我就借口不满意而拒绝。
后来全队知青都走光,就剩下我一个人。
我一个姑娘家独自住在队里仓库的阁楼上,一到晚上我就非常害怕,我把锄头、木棍、桌子全抵在门上,防范坏人闯进来。
有一天我干完农活回仓库,发现火塘烧火煮饭的锅被人踢掉,连堆砌火塘的石头都被人扔掉找不到。
不知是什么人这样恨我?是嫌我赖在村里不走抢他们的工分粮食吗?
可是我何尝不想回城,无奈父亲的问题就像一座大山压在我头上,我无法翻身。
就这样,我一个人在农村坚持了两年多,直到那年麻纺厂在都匀突击招工,小叔托人把我户口迁到都匀,我回去招工。结果招工政审又落空,我是狗崽子,是反革命后代,我是不可活的贱民!
自从有了反革命这个名词,它比婊子,流氓,贼偷,强盗,还恶劣,是人们挂在嘴上最恶毒的咒骂,是吵架时被人们用来辱骂对方的臭词,一旦被骂作是反革命,对方会更加恶毒地回骂,你家都是反革命!
可是户口已经迁出,招工失败没有单位落不上,反倒成了口袋户口,从此我成了一个没有戸口的黑人,寄养在叔叔家。
那日子是何等的煎熬!我是无户口的黑人,没户口就没有粮票,我更加受气,看到的是更多的白眼。
记得有一次我买菜回来,好象是窝笋,五分钱一斤,外婆说太贵了,开口就骂:你个大小姐还想吃这么贵的菜,你叔还没有拿那么多的工资呢!
我忍着,从不顶嘴,也不向哥哥妈妈说,怕他们担心,就这样当了将近两年黑人,我受尽委屈。
可是忍耐是有限度的,我终于忍不住,我要疯了!我撞墙想自杀,可是撞了一头一脸的血,没撞死。从此我再也不忍了,只要听到外婆婶婶叨叨我,我手上拿着啥就摔啥!
有一次我正在洗蒸饭的饭桶,我直接就把饭桶摔了!心想我都不想活了还怕啥?那时我真的想死!
我一个有手有脚的大姑娘,我还有文化,我能吃苦耐劳,我为啥要寄人篱下,这么窝囊地活着?
小叔和我父亲一样,都是老实人,他在单位里就是一个普通的职员,没有背景靠山,又不会去求人,只说让我等着国家分配,可我连户口都没有,谁会理睬你?
后来外婆怕出人命,说我疯了,让叔叔把妈妈叫到贵州都匀。妈妈看到我心疼不已,我们娘俩抱头大哭。
过去的不能回忆,一回忆就泪流满面!
后来母亲在贵州都匀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地跑,才落实了我的户口。
有了户口我才找到一个做凉粉的小作坊工作,里面都是妇女大娘,条件很差,我宁肯住在幽暗潮湿的小作坊里,也不回叔家住。
四:
大姐二姐都送出去了,还有哥在商校住读,再过几个月可以毕业,母亲说暂且不管他。
这样就剩下我和母亲住在刘妈家里。
我开始帮刘妈割草放牛,她家帮生产队养了一只黑牛挣工分。
母亲身体好一些,能起床走动后,就去摇星浦找王志荣了解情况,母亲还惦记着父亲的死活?
凶恶的王志荣血口喷人,说是母亲把特务丈夫送到台湾去了,要母亲交出人来。
母亲又哭煞。再去盐务局找领导,请求领导帮助寻找丈夫,这么大一个活人就这样消失了?
没想到这个领导竟然也会毫无根据地说父亲是特务,逃到台湾去了。
母亲气极,伸手给这个领导一记大耳光,母亲心已碎,她也不想活了!
后来单位把父亲的失踪定为“悬案”,搁置起来,再无人关心。
只有母亲放不下父亲,她找到海塘闸门那里,管闸门的老头讲,那天很晚的时侯,他听到闸门口好像有人在哭,后来就没有声音了,老头没在意就睡了。
母亲想大概父亲是投海自尽了,塘外就是茫茫大海,魂都招不回来。
撕心裂肺的母亲跪在海塘上嚎啕大哭,一声声喊着父亲的名字,恨不能自己也一头栽下去。
父亲就这样一直失踪到今天。
游街示众,对文质彬彬的父亲来讲比杀头还痛苦,遭人羞辱不如死掉!
家破人亡,孩子四散,母亲带着我借住在刘妈家里,造反派还派人到刘妈家叫母亲交出特务丈夫。
仗义的刘妈把来人好一顿臭骂。
来人灰溜溜回去,并不罢休,第二天又去生产队,让生产队把我们母女赶出刘妈家,不许收留反革命家属。
母亲豁出去了,她干脆带着我,拿了几件换洗衣服闯进盐务局,就在盐务局的会议室住下。母亲说,我没有丈夫,孩子没有父亲,我们没有房子,孤儿寡母要死就死在这里!
结果局里领导也无法,还算有人性,看母亲不停的哭泣,给找来二张单人床和二条被子,并且让母亲做家属工度日。
盐业局下面有麻袋仓库等单位,职工家属一年四季有工作,洗麻袋,补麻袋,打草扇。麻袋都是装盐运到大陆去的,麻袋回收后要洗补,草扇是盖盐坨的。
母亲思念父亲经常痛哭,身体很虚弱,常常无法干活,我就替代母亲去做家属工。
缝麻袋是用络麻布,很硬很硬,要裁开,然后用针缝起来。缝针很粗,长有五寸,线也是很硬的络麻线,要用水泡一夜才好用。
我每天一早就蹲在地上,用脚踩住二层麻布的一头,一只手揑住麻布,一只手使劲缝。
缝好一只麻袋四分钱,每天工钱八毛,一天要缝二十只。刚缝好的麻袋硬的像油豆腐一样鼓鼓的,这样在会议室住了有二个月,每天缝,每天一屋子“油豆腐”。
除了吃饭上厕所,一蹲一天,人小皮肉嫩,我的手被粗硬的络麻线割裂出一道道口子,疼得钻心。但是觉得能替母亲干活,能挣钱了心里也高兴。
后来局里来开会,看我们住在会议室不方便,就在东沙家属楼给我们分了半间房子,烧饭在走廊,也就是一只煤油炉。
我从六八年到七一年十月去内蒙古,一直努力做家属工。
我才十四岁呀,那是童工!
家属里面也有人欺负我们这对反革命母女,打草扇要抢时间,有人就故意把我推倒在地,排挤我,我不敢哭,也不敢吭一声,只是默默地干活。
我要做大人一样的活,二人扛一百斤重的麻袋包,一层层往上叠,没有人照顾我。我不怕,我咬着牙和大人们一起扛。
一天开家属会,一个叫刘忠水的造反派,因为我在楼上弄煤球炉不小心弄出声响,刘忠水气呼呼冲上楼一把把我推倒在地。
母亲赶上楼,见我倒在地上,就与刘忠水争辩。刘忠水嚷嚷着下楼去找人,说要把这对反革命母女抓起来。
吓得母亲带着我,抓了几件衣服,跑到码头赶紧坐船逃跑,在儿子已经工作的乍浦躲避了一段日子。
那时说抓你就抓你,造反派和保守派互相追打抓人,乱成一锅粥。
后来打听到在宁波浙东针织厂有一批盐务局职工住在那里,母亲就带着我去投奔,后随他们一起回到岱山。
到一九七零年。大姐是老三届高中生,户口在定海学校,她又从安徽赶回来,在定海报名去黑龙江。
母亲想到我失学又没工作,在岱山戴着反革命父亲的帽子,受尽欺凌,不如和大女儿一起去黑龙江,互相还有个照顾。
于是,我在岱山也报了名,可是盐务局政审说我父亲下落不明,是“悬案”,不许特务的子女离开岱山。
到七一年,内蒙兵团来招兵,这时舟山要完成上山下乡的任务,要把学生和社会青年都送出去,于是我再报名。
母亲说,赶快离开岱山吧,也许到外面还有活路,萍儿你逃生吧。
我就是这样无奈,伤心地离开母亲,到了内蒙,分在二师十七团十一连。
我们一家六口人,最后只剩下母亲一个人,孤苦伶仃在岱山。
再说我哥哥,他也是一个成绩优秀的学生,中专毕业时,却因父亲下落不明的悬案影响,被分到山区乍浦放竹排,那是个非常艰苦又危险的工作。
后罚配到小岛大巨供销社,去了就被隔离审查,整整关了二个多月。一个刚毕业的青年学生,何罪之有?
全班同学就他一个人的编制是工人,人家都是干部编制。
哥在小岛大巨,一生憋屈,郁郁寡欢,后身体不好,已经离世。
我曾在哥的抽屉里看到他向岱山组织部询问的函件,没有结果。
这些年,我们子女在外受到委屈,都不让母亲知道。我在内蒙十一连得了肝炎,住在病房里,每天呕吐不止,也不告诉母亲,我们都不想再让母亲伤心。
父亲失踪的悬案一直到一九八三年,才给了一张结案平反书,上面写着:文革中因受极左路线影响,含冤而死,现平反昭雪,恢复名誉。
父亲老老实实做人,不会拍马溜须,兢兢业业工作,最后为了尊严被迫投海自尽,连累妻儿一家人受尽污辱。蒙冤十六年后,才得到这样一纸薄薄的平反书,才得到这样平平淡淡的一句话,这就是父亲悲屈的一生。
一个本本分分的农家子弟就这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背着反革命的污名消失在亲人眼里,我和二姐回忆起这段不堪回首的家史就会痛哭流涕,无法平息。
母亲说,她常在梦中走在那条长长的海塘上寻找父亲。
那条让父亲殒命的海塘至今还在那里,母亲再不敢去到那里,她怕自己到了那里就会一头跳下去。
杜从彬先生1950年的干部学校毕业证书 杜从彬先生1983年的结案平反证书后记:写完这篇文章,我的心情也难以平息,没有文字的民族是可怜的。有文字而不许真实记录的民族,则是可恨的,盖因它在退化人类的品质。没有文字的语言,绝对无法永久流传。思想则必然萎缩,族性亦将愈加猥琐。
我只想在我的余生,能帮战友们尽可能多的记录一些战友们真实的回忆。
最后,感谢杜萍战友以及她二姐的自述,感谢她们提供的素材。衷心祝愿她们晚年安好健康!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