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很馋，尤其小时候。小孩都馋，但我馋得更上一层楼。
我们那的人管一种馋叫“奸馋”，有这毛病的人不见得饭量多大，但嘴很刁钻，啥缺馋啥，啥贵馋啥，遇到称心的能一口气吃三大碗，遇到不合口的就一口不沾。我就是一个“奸馋”孩子，农村人饮食粗陋简单，顿顿都是正经的粗茶淡饭。它们足够喂饱肚子，但喂不饱我的馋。
除了正经的粗茶淡饭，好像什么都能让我垂涎。点心糖块这类零食自不必说，可这种高级东西太稀罕，它们就像精卫填海的小石子，永远填不满我馋欲的深渊。当馋瘾发作又实在没什么可嚼，菜地里指头粗细的小黄瓜、刚长到鸡蛋大小的茄子、尚未染上一丝红色的西红柿，树枝上酸倒牙的小青杏、桑椹、涩麻舌头的小毛桃等等所有来不及长大成熟的瓜果们，都曾遭遇过我馋欲的摧残。
在所有食物中， 我最馋的还是肉。
不管鸡肉鸭肉还是猪肉羊肉，从飞禽到走兽，只要是肉，我都无一不爱，无一不馋，爱到魂牵梦绕，馋到毫无节操。
那时候人们穷得三观极正，没人敢以“吃货”自称，嘴馋绝不是什么好名声，更别说“奸馋”。
我不想要“奸馋”的恶名，可我似乎真是馋鬼托生，具备一个馋鬼的所有天分：我不仅嘴馋，胃好，鼻子还格外灵，我家狗的鼻子都没我厉害。村里谁家炖了肉，只要有一丝香味飘出，我总能立刻嗅到并不由自主地顺着那香味寻找，待锁定了目标，我会在那人家门前跳着脚探头探脑，要不是被母亲反复训诫不许吃别人家东西，我一定会冲进门去磕头讨要。
二
小时候我不光馋，还很野蛮。
我曾一口咬掉一只麻雀的头。每次说起这件事，我的母亲总是一脸心有余悸，她当时真是被吓坏了。当然那是我未满周岁时干的事，我自己已不记得。
但我能记得的野蛮事也有很多：我喜欢逮鱼捞虾抓蚂蚱，喜欢捉知了掏鸟窝捕青蛙，这些小动物们一旦到手，我要么拽掉他们的翅膀，要么弄断他们的尾巴或手脚，看它们拖着残躯挣扎逃跑……我热衷观看屠宰，尤其惨烈血腥的杀猪宰羊，只要遇到，我总会使劲挤进人群观望，动物的哀嚎伴随着暴力地宰杀、剥皮、开膛、肢解场面，总能让我流连忘返，我既不感到恐惧，也不感到悲伤，我只是满怀好奇地观望，像看一出精彩的戏一样。后来我才知道，那时的自己就跟鲁迅笔下伸长脖子看杀头的麻木国人一模一样。
那时的我对自己的残忍毫无知觉。我对小生灵的暴行也未被任何人批评。 长辈们经历过惨绝人寰的灾荒饥饿，他们都是从遍地饿殍的苦难里侥幸存活下来的，他们曾亲眼看着家人一个个饿死，他们吃过所有能吃的和不能吃的东西，他们都曾命悬一线死里逃生，求生的本能让人们对食物的渴望远远超出对动物的同情。
人们除了对一众乱七八糟的神仙鬼怪感兴趣，再无其他信仰，只有像蛇、黄鼠狼、刺猬等F自带神圣光环的生灵会因为人们的迷信得以活命，对于其他生灵，人们并不倾注感情，它们的生死从来都无足轻重，杀死任何动物都像打死一只苍蝇。
三
在我10岁那年，村里突然集体灭狗，说是预防狂犬病，村民们迅速组织起打狗队，拿着铁棍铁锹挨家挨户灭狗。当时我家的狗是一条陪我一起长大的黑色小土狗，叫大黑。等我知道灭狗的消息时，打狗队已经进了家门。我还没来得及跟大黑告别，就见它被几个村民用绳子套住，一通乱棍猛打。大黑惊恐万状地惨叫挣扎，很快就倒在地上不动了。在那张满是血污的脸上，我看到它最后望向我的目光，目光里满是哀伤和绝望。
我被极度的惊恐和心痛攫住魂魄，像一根钉进土里的木桩子一样动弹不得，我看惯了杀猪宰羊的血腥场面，却无论如何不敢多看大黑一眼。
被打死的狗成了人们的食物。
灭狗那段时间，村子里到处飘着肉香。死去的狗会先集中到几户人家炖熟，大家再一起分享。
狗肉当晚就做好，邻居热情喊我们去吃肉。我失魂落魄地走到邻居家，一进门就看见方桌上冒着热气的大搪瓷盆里堆得冒尖的肉块。我的大黑，已经变成盆中的肉块，再也不会回来。大人们一如既往地热闹说笑，我的眼睛一遍遍模糊，但我不敢哭，我没有勇气特殊。邻居奶奶热情地对我招呼，我怕眼泪被她看到，只好使劲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终于还是惹得大人们哄笑起来，难过和羞愤瞬间排山倒海，眼泪汹涌澎湃。我夺门而逃，一路嚎啕着往家跑。
那是我第一次不想吃肉。也是第一次为别的生命感到痛心难受。
从此，我变得焉头耷脑，不再热衷观看屠宰，也没兴趣对小生灵们无端加害，仿佛一夜之间，身体里凭空生出一颗恻隐之心来。看到笼子里待宰的鸡或者砧板上挣扎的鱼，那颗恻隐之心时常会叫我去放过它们。可我胆小怕事，不敢付之行动。我只敢在大人面前嗫嚅着为生灵们求情，大人们被辛苦的生活折磨得气躁心烦，不等我说完，便挥手让我滚一边，我也只好顶着“傻子”“潮巴”的帽子灰溜溜地滚蛋。
让我感到惭愧的是，虽然我常常会因恻隐之心而对生灵们“不忍食其肉”，但多数时候，我仍然在肉香里沉沦，在馋欲中游走，我总是一边心怀愧疚，一边埋头吃肉。
从那时起，我似乎永远告别了童年的简单无忧，那突然生出的恻隐之心常常让我变得善感多愁。
四
生命的第一束佛光出现在我23岁那年。
那时我在一家音像店打工，有一天遇到一位信佛的老人，不记得当初我跟他聊了什么，他认定我有“慧根”。从此他耐心执着地跟我讲佛学，教我念佛经，还送我好多亲手录制的磁带，诸如大悲咒金刚经药师经等等。只要有空，老人就去给我说佛讲经。我没法拒绝老人的一番良苦用心，只好遵照他的建议认真学认真听。老人对我的“”慧根”一再表示肯定，并反复嘱咐我坚持学佛才会修成正果。
然而我根本不知道慧根是什么，既听不懂如来佛经，也参不透菩提正果。我只有一点若隐若现的悲悯，因老人的执着和对未知的敬畏而生出一种虔诚。
佛说不杀生，我坚决不杀生。我不买任何活物享用，将别人给的海鲜放回海里，将被雨水冲到马路上的蚯蚓送归草地，坐车去十几公里外的河里放生朋友送的淡水活鱼，走路时刻留意脚下，提防踩到虫子蚂蚁……
佛说不吃肉，我坚决不吃肉。去市场买菜，我目不斜视直奔菜摊，对那些散发着诱惑的肉食边咽口水边装作视而不见。我尽量避开各种朋友聚餐，既不接受邀请，也不请别人吃饭。
好在那时我和朋友们都穷得厉害，即使出去吃饭，顶多也是吃二块钱一碗的廉价拉面，面里顶多会有几粒小肉渣浮现。每次我都会仔细把小肉渣挑出来，为它们虔诚求佛念经，认为那样就能帮它们超度往生。
虽然我的信仰尚在浅滩，对佛学的认知都浮于表面，但那肤浅的信仰，依然能让我从吃肉的饕餮变成吃素的绵羊。
五
然而肤浅的信仰，只能在适合的土壤中生长，只要条件稍微改变，便难以与人的欲望抵抗。
随着生活的变化，我离开了原先的地方，离开了给我讲佛学的老人。新工作新朋友新环境，新的生活催生新的憧憬，我对佛的信仰渐渐变得不再坚定。
我开始怀疑佛，否定佛。
我觉得学佛容易让人不求上进，一个与世无争的人很难在社会上生存。佛教中的那些清规戒律更是不易遵守，我不知道遵守它能得到什么好处，只觉得它给我的生活增添了许多别扭。
我甚至怀疑佛学或许就是个骗局，它是要骗一些人去做善良愚蠢的羊，好喂养另一些凶恶狡猾的狼。或者根本就是统治者的主意，好让百姓做最老实听话的奴隶。
我无法停止揣测，还因为我有太多未解的疑惑。
我那浸染世俗的双眼，只能看到事物的表面，实在看不到佛法的奥秘和精髓。生活中有那么多让我贪恋的快乐，它们都那样触手可得，我为何非要去苦苦追求四大皆空呢？
渐渐地，我佛念消退，俗心猛长，各种欲望就像困兽迫不及待地等着我释放。
后来我干脆扔掉那个“累赘”般的信仰。
我重新过回没有信仰的生活。比起自我折磨式的吃斋念佛，无拘无束的滋味真是自在又快活！
我很快找到新的嗜好。当我发现酒的美妙，我三天两头呼朋唤友，喝酒吃肉。我一边吃喝，一边想象着曹操的“人生几何，醉酒当歌”李白的“烹羊宰牛且为乐”……我觉得自己也要像诗人一样豪放洒脱。
为了防止悲悯作祟，我给自己找了许多吃肉的理由：
一为健康，专家们都建议饮食营养均衡，荤素搭配，所以我该吃肉。
二为方便，别人吃肉独我不吃，吃饭聚餐买菜做饭都要增添许多麻烦别扭，所以我也得吃肉。
三为爱美。看过蔡澜一篇文章，说他有一位原本十分靓丽的女性朋友，因迷上吃素导致容颜憔悴，面黄肌瘦。我看得心惊胆战，我本来就很瘦，实在不能再瘦。苏东坡也说“无肉令人瘦”，我真的应该多吃肉。
……
总之我有无数个吃肉的理由。
六
可是，再多合情合理的吃肉理由，都无法让我心安理得，心中总有个声音跳出来告诉我：“我其实可以不吃肉活着。”
我明明不信神也不信佛，却总是在吃肉时忍不住自责难过。有位学佛的朋友告诉我，信佛的人也是可以吃“三净肉”或者“五净肉”的。吃完后给那些被吃掉的生灵念念“往生咒”便可消除愧疚和罪过。这听起来很鼓舞人心，但我始终无法认可这个逻辑，总觉得这是人们为自己的罪过寻找开脱的理由，这完全就是自欺欺“肉”。
我听过猪被杀时的哀嚎，看过羊被杀时的哀求，见过牛被杀时的眼泪，我能感受到生灵们的痛苦。我知道我吃的每一口肉背后，是一个个生灵在遭受折磨和杀戮。对每一个因我而死的生灵来说，我就是一个残忍的利己主义者。 这个罪责无法推脱。
我再次决定戒肉。
生活的经验，让我懂得做事不走极端。任何事我只求尽力而为，不求完美绝对。我不吃肉不杀生，但我会准备肉食荤菜给家人亲朋。去朋友家做客，有素食我就吃素，没素食我就来点荤腥。我不要求别人像我一样戒肉，也不会因为自己戒肉让别人感到为难别扭，我明白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生命机缘。
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家人的改变。
虽然我的家人们做不到不吃肉，但他们都在尽最大努力不杀生。除了款待亲朋，我们很少杀生。先是不买现杀的活鸡活鱼，后来连活虾活蟹也不买了。
孩子爸爸放弃了钓鱼爱好，和别人在饭店吃饭，也不会点那种现杀现做的活鲜。
俩孩子比我都懂得护生，并愿意为之做出口腹之欲的牺牲。
有一回家里来了亲戚，我知道亲戚爱吃螃蟹，便为她们买回款待。两个孩子回家看到，都惊呼着问我为何要煮螃蟹。我只好骗他们说我煮的是已经死掉的螃蟹，它们是不会感到痛苦的，俩人才放下心来。因为我曾经给他们听过螃蟹在热锅里挣扎的声音，告诉他们杀生的残忍。从那以后他们便决定不再吃螃蟹了。整整一年时间他们一次都没吃过，每次经过摊点我问他们要不要买，他们总是摇头拽着我离开。
尽管很喜欢螃蟹的美味，但孩子们至今都没再提起要吃螃蟹。
曾经我戒肉是想修成“正果”， 如今我戒肉，不为信仰，只为悲悯，不求福报，只求安心。
我先是戒了荤腥（荤是葱蒜韭，腥是肉），后来又戒了酒，这些都是从前我认为不可能戒掉的。 有时候我们贪求的东西，忽然有一天不再贪，不是因为戒律或者某种外力，而是来自灵魂的意愿和内心的圆满。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命中注定的佛缘。
2020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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