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小心翼翼地回家
我提了四个沉甸甸的包,摇摇晃晃地下了公交车。
从西安回咸阳农村老家过年,不算远,也倒了四趟车。很久没有回来了,提的都是给老人孩子过年的礼物。东西太沉,走几步,就得放下来歇歇。
下了公交车,离老家的村子还有一公里的路程。我刚将行李放在路边,一抬头,哥哥已经斜穿马路过来了。哥哥穿得干净素整,面容温和,甚至看到我还露出不易觉察的笑意来,我心里顿时就暖暖地。我叫了声哥,哥哥应了一声,提起地上的袋子,哥哥的小车,就在路对面停着,这是哥哥第一次接我。
拉开车门,八岁的侄女和两岁的侄孙女在前面副驾室坐着,十几天来,两个小美人一直拿着哥哥的手机不断给我打,侄女问:姑姑,你哪天回来?我说:姑姑再过一天就回来了。侄孙女奶声奶气地说:姑奶奶,我去接你。今天,她俩果真来接我了。
车到家门前,老爸就在大门口站着。放下东西和两个孩子,哥哥就开车回去了,哥哥家在另一条街。
进了家门,我各个屋子都转了一圈。老爸的院子、屋子都干干净净。厨房里居然也是井井有条,只是厨房长年不太用,冷得像冰窖。
我搬了张桌子,几把椅子放在前院,弄了一堆吃的喝的,和老爸孩子们坐在院子晒太阳聊天。这是大年二十九的中午。气氛暖融融的,已经有了过年的气息了。我以为,今年这个春节,应该能过得愉快些。
侄女边剥着吃巴旦木,一边问我:姑,你咋不到我家去呢?我家电脑上有游戏,好玩很,咱俩一块玩。我吭哧半天,才唐塞说改天去。我不能告诉孩子,我是不受她们家欢迎的人。
自从妈妈三年过后,我有五个春节,都没有回来了。今年,老爸和两个孩子想让我回来。另外,自己觉得整个一七年,都过得非常饱满,心里略略有些胆气。
2、妈妈的遗像
除夕早上,我认真擦拭妈妈的遗像,再次说了句:妈,我回来了。心里却忐忑不安。似乎有很多年了,我对着妈妈,都说不出话来。我们母女之间,因为我的婚事有了深不见底的鸿沟。只要我的婚事不解决,就无法填平,也无法跨越。这种沟壑从妈妈在世,一直蔓延到妈妈去世后的今天。
妈妈还没生病之前,我已经不被允许回家了。
那年夏天,大舅去世,入土安葬后。我和表哥表弟七八个人在公路上等车,准备一起回咸阳外婆家。哥哥看到我就愤愤地骂,还回呢?有啥脸回呢?!我远远地蹲在路边,拿了一根枯草在地上划拉,眼泪滴滴溚溚地淌。
我那会才明白,哥哥嫂子因为我单身,早都看我不顺眼了(农村的孩子结婚都早)。
脾气暴躁的弟弟看到我在哭,转过身和哥哥吵起来,要不是有表哥他们拦着,弟弟差点跟哥哥在公路上打起来。车来了,我和弟弟上了回西安的车。
这一年过春节,我第一次没有回家。
除夕夜,我独自在外面转了一圈,到处都是烟花和爆竹声。我回来,房东客厅的电视里,正在播春节晚会。听着节目主持人热烈喜庆的声音,那一刻,我的心飞了,胸腔空落落的,我特别特别想回家,想立刻就回家。
那时候,我只有传呼机,房东家有电话。我在院子徘徊,只要妈妈给我打一个电话,只要听到妈妈的声音,我立即就回,一刻不停。但是,妈妈没有打电话,她真的信了我说的话——我过年要继续工作。
此后三年,春节都是在西安过。其中有一年,患了重感冒,从初一到初七,就一直病恹恹地在床上躺着。这时候,就渐渐对妈妈滋生出一种潜意识的抱怨。
妈妈是和爸爸自由恋爱的,都是读书人,性格温和坚韧,却从来没有站出来,以一个母亲的担当,抵住来自哥哥嫂子的压力对我说:啥都不要管,回来过年。
直到02年的秋天,妈妈突然得了脑梗,我赶到咸阳的医院,看着病床上的妈妈已不会说话,右半边身体不遂,一时万箭穿心,觉得自己在城里真真的辜负了岁月流年,只有在病床前日夜尽心伺候。
小舅将我和弟弟叫到医院的走廊尽头,我已预感到小舅要兴师问罪了。小舅问:你知道你妈得的啥病?我嗫嚅:医生说是心脏病引起的心脑血管。小舅:我看是让你两个给气的病!我们不再吭声,任凭小舅给骂了一通。
待到妈妈出院,我整个冬天都在陪妈妈,每天给妈妈按摩,扶着妈妈走路,重新教妈妈说话,给妈妈编各种笑话,陪着妈妈唱那些过去的老歌。每天只有去后院上厕所的时候,才像放风一样,抬头看看天空,和邻居的屋顶。
那是一段艰难的过程,也是我和妈妈之间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妈妈不但重新学会了说话,还能自己慢慢走路。妈妈那时候六十岁了,单薄的身上爆发出这种惊人的毅力和勇气,实在让我暗自敬佩、叹服。
到如今,我骨子里的坚韧和顽强,毋庸置疑,都遗传自妈妈。
妈妈可能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不断地催逼我。我整天都在相亲,却遇不到一个合适的,自己也是疲惫不堪,备受打击。
催逼无果,妈妈惭惭地心灰意冷,对我心生怨恨,觉得我太绝情,太挑拣,不愿顾念她。我说话,她也不愿意搭理我了。我给妈妈买的空调、轮椅、衣服、日用品,也不能让她对我的态度有所缓和,也许她觉得这些都不重要。两人近在咫尺,沟壑却深不见底。唯一的桥梁,就是一个对象,并且赶快结婚,最好还能看到我的孩子。
有时,我长时间地站在妈妈身边,看着坐着木然不动也不理我的妈妈,觉得我们从前那些欢快的、美好的、柔软的时光,就这样一点点消散了。妈妈悲戚的脸上,已经太久太久都没有过笑容了。
哥嫂对我已经到了无法容忍、极其愤怒的地步了,厉声质问我,有没有责任心?!有没有考虑过家人的感受?!哥哥觉得我冷血得无法理喻,连个牲口都不如。
甚至连爸爸都对我说:你能不能先找个人结婚,然后再离。
我被他们实在逼得无路可走,只能逃回西安。
他们不知道,我相亲的那些男人实实在在震撼了我,三教九流,什么奇葩都有,让我见识了这个世界上,男人这种生物真的无法形容。如果找不到一个有品质、有趣味、且和自己聊得来的人,我宁愿一辈子一个人生活。
09年的冬天,妈妈脑梗再次复发,长离人间。我和弟弟都没有对象,所有的人,都觉得妈妈不能瞑目。弟弟异常悲痛,觉得少了精神支柱,也是那时候,才发现妈妈在弟弟心里不可替代的精神地位。而我暗自咬着牙,对所有投来的异样的责备的目光,都保持无动于衷。
此后很多年,哥嫂不再理我。偶然说句什么话,我叫一声哥,哥哥恶声恶气两个字:弄啥?!就像一把匕首捅过来,我万分伤心,只有一个人哭。
现在,再次捧着妈妈的遗像,看着妈妈那张充满了悲戚、无助、彷徨的脸,我依旧不知如何面对,所幸,我已经找到我一直想找到的那个人。在这么长久的等待后,上天将TA跟前的天使派了下来。我不确定,妈妈知道了,会不会安心?
我放下照片,不敢多看,不能面对,但是,冥冥中,又觉得妈妈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得见。
除夕夜,哥嫂和侄子、侄媳在家做了一桌年夜饭,侄媳特意过来叫老爸和我,以及隔壁的堂哥堂嫂一起吃年夜饭。这个除夕夜充满了节日的气氛,有爆竹声和孩子的笑声,人人脸上都带着笑,我心里也溢满了多少年从未有过的家人团聚的幸福和快乐。
爸爸院子的月季,真正的干花3、最后的守候者
初一上午,我和侄女一起去看她的学校,也是我从前的小学。学校变化很大,以前的痕迹几乎找不到了。
村子变化也很大,家家都有车,很多人到城里买了房子,青年人都出门上班、打工去了,也有更多的人远走青海、新疆做生意。没人种地了,村子剩下的都是年老体弱的人。
我小时候最爱的一个七爷,因为腰疼,在床上躺了十二天,然后就离世了。大年二十六刚刚入土安葬,我经过他家门前,看着门框上贴的白对联,心里五味杂陈。
这里有我叫姨的,叫叔的,叫婆的,叫爷的,我从小在这儿长大,有过和他们一起生活过的经历,我想将他们记录下来,当作一个时代的记忆,也为他们的人生,留下一个痕迹。这是我次春节回家的另一个隐秘计划。
但是,他们一个个看我的神情和姿态,让我止住了自己的打算。我在他们的眼里,就是妖孽、巫婆之类的怪物,这么大年龄了,没把自己嫁出去,还有脸回来,还敢在街上招摇,真是不知羞耻!
这些年长的人们,他们自身的生活,也有挫折、苦难,过得艰辛,有的甚至充满了生命的悲剧性,但是,他们在痛过之后,却喜欢坐在太阳底下,津津乐道别人的飞短流长,言语里都是讥讽、嘲笑与欺辱。
现今的农村,骨子里已经分崩离析,青年人都不愿意回来,他们这些年长体弱者,似乎也隐约感知到,自己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们能做的,就是自动成为这个飞速转变的村子里社会规范的最后守候者。
侄女骑着自行车,忽远忽近地绕着我,又叫又笑。
回到家里给爸爸讲起这些,爸爸说,冬日里,为给田里浇水灌溉,哥哥和村东头的一个叔打到了一起。我听了,心里很痛。那个叔又高又壮,还有点二杆子,哥哥是温和的人,又单薄,怎么打得过。
就在这一刻,我才真正体会到,这么多年来,父母哥嫂在村子里所承受的压力。他们那时候逼迫我的时候,他们也在被外界的压力所逼迫。
我出生的这个地方,多少年前就跟我没有了关系,如果有一天没有了爸爸,也许我再也不会回来。关于农村,我宁可到一个陌生的乡村去调查了解。
老家的村子4、意外的打击
家里亲戚少,每天就是陪爸爸晒晒太阳、聊聊天。自从妈妈过世后,才感受到来自爸爸的温暖,妈妈生病的那几年,爸爸确实太辛苦了。
我想写写村子的小学,电脑却没有带回来。初四傍晚,侄子帮我借了个电脑送过来,脸上却是一副非常不赞同的样子。他认为我这么大年龄,却看不清社会,这样的东西写再多,对自己的生活都没有帮助。
我承认侄子说得对。但是,这所小学,在我的印象中太深刻,有很多的故事和记忆,又有很多的变迁,能将这些保留下来,是个有意思的事,就像一部纪录片。
侄子觉得我不可思议,强烈反驳,这些年来,靠着那么一点点虚幻的激情,维持着一种最低的简陋的生活,这就是一种彻彻底底的失败。为什么不过另外一种生活呢?为什么不能让自己活得好一些?
侄子的话似乎击中了我的要害。一瞬间,我脑子跑马一样,晃过很多曾经工作过的单位。
侄子说我,还是没有家庭观念,才能这么虚假、愚蠢地活着。他以自己为例,讲他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和客户吃饭、喝酒,也会违心地奉承,一个目的,就是为了赚钱,为了给家人一份好生活。顺势就讲起了电影《教父》,两代教父,黑帮老大,为了家人,是如何如何努力的,侄子确实讲得好,简明扼要,非常生动,连旁边的爸爸听了也赞赏不已。
我十分羞愧,《教父》这部电影还是我推荐给侄子的。在侄子炯炯的目光直视下,我嗫嚅着:我说不了那些违心的话。
那就要承认自己是无能的,承认自己在社会中是无能的。适者生存,一个无能的人,就要去依附别人生活。依附别人,你又没有魅力。没有魅力,你只有靠自己。靠自己,你还这也不想干那也不想干,把自己挤压在一个缝隙中,连气都喘不过来。
没有情商。
你到现在都不清楚自己如何才能成功。
今天,我就是要打碎你这么多年残存的那一点点幼稚的梦想。
不要再写了。这个年龄,不会有创造力了。
梵高没成名,梵高画了一屋子画。这么多年,你写了多少作品?
给自己立个目标,明年过年,拿五万块钱回来。在你实现这个目标的时候,就知道钱有多么难挣了。
我爷八十岁了,今天我把话说到这儿,我爷的老,我养,我养我爷的老。
……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整个人都懵了,脑袋嗡嗡响,不敢看侄子一眼,只有侄子句句戳心的话,在耳边炸响。
这中间,侄子讲得兴起,也坐到炕上,和我盖着一条被子。爸爸被哥哥打电话叫过去吃晚饭了。
等爸爸吃饭回来,侄子还在教训我,一直到哥哥再次打电话,要关门了,侄子才起身下炕。临走时说,做一个有魅力的女人,而不是一个女神经。好好想一想,怎么让自己活得好一些。
侄子走后,我虚弱地觉得自己好像病了。晚上,我给爸爸说,我明天再待一天,初六走。爸爸不想让我走,说回来了,就多待几天。
以前每次回来,也是这样被骂,那时候,是哥嫂,为婚姻。这一次,被晚辈教训,为前途。从小到大,侄子都是我的至爱。我脑子乱哄哄,觉得自己活不成了。
我初七就回到了西安,像一条挨了打的狗,惊惶失措,夹着尾巴逃了回来。一回到西安的窝,就百感交集,情绪失控,大悲恸了一回。
以前读《红楼梦》,经常有人说“我原是个没脸的”,现在,我终于知道了,我也是个没脸的。再也没法面对侄子了。以后逢年过节,再不回去了。
……
痛定思痛,再细想侄子的话,有些是对的,有些,他不那么了解我。侄子是九零后,后存在主义的一代,追求物质、享受,可以随时翻转自己。至关重要的是,侄子有情商、有表达力、思维活跃,是一家大企业老板的助理。
而我,从平面设计、媒体记者、杂志编辑,到剧作家,文化艺术这个领域,成名了,才有丰厚的回报。没成名,就会活得艰难,被挤压、甚至被淹没。
我之所以还在坚持,是因为我直觉好,这遗传自多才多艺的爸爸。还因为只有沉浸在戏剧、电影、绘画、音乐、舞蹈、装置等各种文化艺术作品中,才有一种膨胀的、高潮般的愉悦感。生命只有一次,这是我的享受。
侄子有一句话,我会时刻记着:让自己活得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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