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周，局势大体按照周文豫的预想稳步推进。每天的日会上满满当当都是数据和图表的轰炸，但随着GMV上的差距日益拉大，会议的气氛也日渐轻松了起来，到了周六例行加班的时候，江帆甚至开了几包进口零食分发了一圈，美其名曰作为一家互联网公司，没有零食的会议是没有灵魂的，不过他的意图很快就被心直口快的老伙计们拆穿：“怎么又拿没卖掉的临期商品收买人心啊！哈哈哈！”
“这叫去库存，你们懂不懂啊！不懂别瞎说。”江帆横了他们一眼，自己却憋不住先笑了起来。
各条业务线上的消息都在告捷，唯独公关总监还是一脸大事不好火急火燎的模样，倒豆子一般地诉苦：“媒体的脑子都不知道怎么长的，这几天每天都有人来问，你们烧钱烧得好厉害啊？资金链有没有压力啊？最近有没有融到钱啊？供应商催款压力大不大啊？这些人仿佛就是看不得一家公司局面向好，巴不得赶紧出点负面新闻。”
“负面新闻等于点击量，点击量等于KPI，大家都是混口饭吃。”江帆说，“应付应付他们得了。”
“他们才不好应付嘞，一个个说得有鼻子有眼——什么接到了爆料说你们拖欠供应商货款啦，听说你们的员工和竞对打架啦，来找你们核实一下——核实个大头鬼啊，还不就是盘算着让我们花钱买软文。”
“媒体是太闲了。一旦没有话题，他们就会对任何潜在的话题对象横挑鼻子竖挑眼。得喂他们一点东西，转移注意力，让他们没精力天天盯着我们。”周文豫接过了话头。
“喂什么，钱？”江帆把零食的包装袋揉得哗哗响。
“要是用钱喂，那是喂多少都喂不熟的。”周文豫朝业务部门的负责人看了一眼，“说起来，徐的人现在还白拿我们东西剪我们电线吗？”
“断断续续没停过，我们盯得紧，他们就收敛一些，但狗改不了吃那啥，隔两天又卷土重来。”业务负责人答得很忐忑，这部分的损失不小，他生怕老板追究起来，他也得担责任。但一来不可能24小时派人盯着，二来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防范暗处的黑手，他除了表达对卑鄙小人的愤慨之外无计可施，这时候被问起来，他只有一边回答，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周文豫的脸色。
“拿到什么证据没有？”
“有业务员用手机拍到了一个视频，虽然有点糊……”
他在手机上戳了一阵，把一个短视频投影到会议室的屏幕上。这视频毫无拍摄技巧可言，画面晃得厉害，视频里有个穿着黑夹克的人，在小盒鲜的货柜前拿着个塑料袋装东西，装完一扎口，拎着就往外走。镜头摇晃着对向窗口，黑夹克从大楼正门走出来，跨上了停在外面的电动车，车后座上固定着一个送货用的转运箱，车身和箱体上都印着“圣女果”的logo。
“哦！这个不错！”周文豫在会议桌上向前倾身，显得兴致盎然，“拿这种东西喂给媒体，就够他们消化好一阵子了。”
“也很够老徐喝一壶的了。”江帆吹了声口哨，“原来你也会用这么损的招啊？要是当年的你，八成会指挥弟兄们正面跟他杠了吧？”
他在这种会议上口无遮拦地揭周文豫的底，一些深谙职场规则的同事都替他捏了一把汗。周文豫愣了一愣，倒没有不豫之色，但江帆这话确实出乎了他的意料，以至于他下意识地思考了一下：如果是当年的我会怎么做？
当年的一切都好像是简单、坚硬而棱角分明的：业绩考核是赤裸裸的数字，每周清清楚楚地写在内部群发的邮件里，胜与败如同黑与白，没有中间地带。那时他还保持着某种近于傲慢的直率，相信自己可以凭能力而非各种背后手脚而胜出，各种灰色的手段是他年轻时完全不会加以考虑的，胜利必须是彻头彻尾干净的胜利才会教人感到快意。
但时过境迁，从他们的第一个创业公司解散开始，他自觉自己已在很多地方变得柔软，或者可以称作世故，有一些边界变得模糊了，脚下的道路是弯曲的，一味走直线或许并不能更顺利地抵达目的地。
“重要的是结果和效率，现在。手段只有违法与不违法的区别。”他意味深长看了江帆一眼，“你觉得很损吗？”
“是他不义在先，损他又怎么样。”江帆撇嘴摊手，他的表情令人难以窥见他的真实所想。
“你要是觉得直接捅给媒体太损，有个折中的方法，你就把视频转给他们的人，一句话也不用多说，他们自己会开始漫无边际地想象我们要怎么利用这个料。不出所料的话，老徐很快会坐不住，主动来找我。世界上什么最可怕？想象。”
这种视频捅给警察或许没什么大用，但假如捅给媒体，扣上恶性竞争道德败坏的帽子，对于初创公司来说就是灭顶之灾。不仅市场会用脚投票，投资人出于自己的公众形象考虑，也会用手里的钱来表态，这个危机就比百来块钱的小偷小摸严重得多。即使侥幸过关，用公关手段修复形象又是一笔巨额花销。
“这个听起来更损。”江帆打了个哈哈，“成吧，这坏人我当了，你等着接电话，看看他是来讨饶还是来讲价。”
电话来得比周文豫预想的更快一些。午饭后他短暂地伏在桌上眯了一会儿，半睡半醒之间感到手机的震动通过桌板传来，他伸手一够，摸到了手机的边缘，但手臂被压麻了，手指使不上劲，手机咣地一声掉在了地上，他这才醒透了，弯下腰去捡起来，匆忙地按了接听键。
“你好，请问是周文豫周总吗？”
电话那一头传来的男声温和稳重，带着些许江浙口音，但绝不是徐广彬那种以潮汕普通话为基础的南腔北调。
“是。哪位？”
周文豫在办公椅上坐直了，客气而冷淡地答道。对面的口气听来充满商务式客套，他推测是对手的公关。毕竟如果负面信息被爆给媒体，首当其冲的背锅主力军就是公关，过来“沟通一下”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打扰了，周总。我擅自问FA要了你的电话，希望没有过于唐突。”对面保持着无可挑剔的态度，但下一句话却周文豫大吃一惊，“我是天一资本的王天一。”
周文豫愣了三秒才得以发出声音。“你好。”他沉着声音寒暄道，自己的声音从听筒传来，听上去比平日更加失真。
“我刚从国外回来，正好在浦东机场。” 传说中严苛的投资人格外谦和，“方便的话，我想约你见面聊聊。”
“离约定的时间不是还差……？”周文豫迟疑道。离约定的目标也还差一点。这句他没有说出口。
“但我们并没签过任何书面约定。”王天一却仿佛对他在想什么都了如指掌，“你为何只凭别人的口头转述，就相信了我会履行承诺呢？”
这着实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周文豫噎了一下，说不出话，王天一却在电话的另一头轻笑了起来。
“开个玩笑。”他说，“不过高管谈话是投资决策里必须的流程，我想我们都希望事情推进得迅速一些，毕竟行业瞬息万变，时间就是金钱嘛。”
隔着电话，周文豫也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种被人盯着看的错觉，仿佛一个学生被告知暑假作业要提前交一样内心忐忑，但另一种挑战当前的振奋感随之而来。“好，时间地点你定吧，或者来我们公司参观一下？我一直在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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