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大街上的大多数铺子一样,铁匠铺也是“前店后住”的样式,穿过微黄的门帘便是铁榔头和夏晨的住处。屋里的陈设十分简单:一张方桌两头顶墙摆放在西南角,两条长凳摆放在桌子不靠墙的两边;一个三只木脚一只铁脚的橱柜装着两人不多的洗换衣服和换季被褥——那只铁脚显然是铁榔头的手艺;此外便是两人每日休息的床铺,此时正是夏末秋初,垫着薄薄的一层草席。
待吃完晚饭收拾停当,方桌的功能便由餐桌变为书桌。就着微黄的灯火,铁榔头拿出一叠报纸开始了晚上的教学。灯并不是一个很稀罕的东西,铁匠铺里就有买的,不过是一尺长的灯柱上面连着一个盛油的器物,容器中间一个凸起的小台上搭着一根剥去麻皮的麻秸作为灯芯。与书桌上一样的灯铁匠铺里还有两三个——显然这也是铁榔头的杰作。只是作为存货的那两三盏灯自夏晨记事起便在铺子的角落里待着——作为商品,显然它是没有什么市场的。沿沥水生长着一种当地人唤做“油葡萄”的树,虽不常见却也不难找,一般沿水走上一段总能看见一棵。将油葡萄的成熟果实从树上打落下来,放在太阳底下暴晒,果实便会渗出油来——这便是油灯最好的燃料。然而堡子里用上油灯的却还是不多,除了添香楼、吉祥赌坊以及数得上的几户大户人家,估计也就铁匠铺了。
将最新一张报纸上的内容略作讲解,再让夏晨将今天讲的内容誊写了一遍,晚上的课程便结束了。识字对于夏晨来说已是完成的任务,除了个别地名和人名里的字不认识以外,他已经能够读懂报纸;听取讲解内容他倒也有几分兴致——可以现学现卖回头讲给秀儿听,给她讲京师的繁华、雍江的浩荡,听得她眼睛泛光,他也很是有成就感;只是这誊写却几乎成了他的梦魇。千字左右的内容要花上不下于上午打铁的精力才能完成,经常也是写得满头大汗。他也不是没有想办法糊弄过,只是写的时候铁榔头在旁边坐着什么也不说,写完以后铁榔头却将写好的纸头团成一团扔进烘炉里,只留给他两个字:“重写。”最多的一次写到第七遍,天边几乎已经泛起了微微的晨曦,这才算过关。自那以后,夏晨便学乖了,多数时候一遍就能过——他本就是个聪明人,学东西快,写得不好,多是态度不端正。
铁榔头刚搬来的时候,虽然不说,但是堡子里的人都以为他和夏晨是一对父子。至于夏晨的娘,可能是得病死了,也有可能是逃难的路上嫌太苦跟人跑了。这样的事情发生得实在是太多了,以至于人们都懒得去猜测原因。直到夏晨能开口说话管铁榔头叫“老爹”,人们才意识到,事实和他们想的似乎有些出入。
自懂事起,铁榔头便让夏晨叫他“老爹”。小的时候夏晨也问过他,为什么秀儿他们回家都叫“爹”,而他却叫“老爹”。铁榔头便告诉了他,因为他不是他的亲爹。铁榔头告诉他,因为他是在一个夏天的早晨捡到了他,所以取名叫“夏晨”。那个时候夏晨年纪尚小,懵懂中便也接受了这套说法,潜意识里“老爹”和“爹”却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大荒的父母对孩子的爱多是通过门闩或是扫帚柄来表达的,然而铁榔头那蒲扇般的大手便取代了这一切,虽然次数不多却是印象极其深刻。堡子里的青壮男人多数时候是不在家的,守在家里的女人独立承担起包括管教孩子在内的多数责任,这使得堡子里女人的母爱中夹杂着一丝大荒独有的彪悍,却少了些许温情。这让夏晨并未觉得缺少了什么,反而是在成长的过程中越发感受到了沉默寡言的铁榔头的艰辛。
大荒男子多好酒,然而铁榔头却是滴酒不沾,里正每年送给铁榔头两小坛的“古城烧”都被铁榔头让夏晨送给了蒋老板,至于是作为一年听书的门钱抑或是有其他意味,便是无人知晓了。从类别上说“古城烧”属烧酒,跟烧刀子一样,不过产地是戌土城附近的古城镇;只是不知是材料的原因或者是酿造手法的差异,却是要比茶馆里卖的烧刀子要烈得多——大荒衡量酒的好坏标准只有一个,那便是烈度。在整个大荒,古城烧已是排得上号的好酒,这价格自然也是不菲的。只是这古城镇也只是一个小镇而已,每年古城烧的产量也有限,加上大荒好酒之人又多,往往还落得个有价无市,却着实算是个稀罕东西。
里正的古城烧得自他在矿场里当监工统领的儿子。要说这里正的儿子也算是混出头了,二十岁的光景进矿里,如今已是矿里有头有脸数得上的人物。虽然平时很少回来,可里正家里那两进两出的院子以及终年未断的肉食却已是让其在堡子里成为众人艳羡的对象,便是豢养着一干打手、平时在堡子里不可一世的吉祥赌坊马掌柜在大街上碰到里正,也要恭敬地行上一礼的。
里正是土生土长的瓦木堡人,为人算得上耿直,说话在堡子里也能作数。他每年给铁榔头送酒一来是感念他在堡子里需要的时候留下来,算是解了堡子里的燃眉之急;二来却是铁榔头八年前救过他们家的急。那个时候夏晨刚刚开始去沥水河挑水,铁榔头每天早上是跟着的,恰巧碰上清早出门准备回娘家省亲的里正儿媳妇被邻村的几个泼皮拦住了道路,便出手赶走了泼皮。
里正得知此事之后自然是千恩万谢,便是里正的儿子也专门去铁匠铺道过谢,甚至问起铁榔头是否愿意到矿场里去做铁匠——要知道去矿场里做铁匠可就和监工一样算是吃上皇粮了,收入高了许多不说,还比监工要安全得多,毕竟不用直接和矿奴接触。铁榔头却是表示小事一桩,不足挂齿,也婉言谢绝了去矿场的邀请。自此里正的儿子每次回来带东西必少不了给铁榔头也带上一份,便是自家也不多的古城烧一年也分给铁榔头两坛。铁榔头也不推脱,两家的关系自然是好起来,连带着铁榔头在堡子里的声望也是提升了不少。
若论人品长相,铁榔头也绝对不差,刚来的时候包括里正在内的老人也不是没起过给他介绍婆娘的心思,只是铁榔头自己总是婉言谢绝。然而就算如此,却也有胆子大的婆娘尝试过硬生生闯入他的生活。
那是铁榔头来到瓦木堡的第三年,夏晨尚小,还帮不上什么忙,整个铺子的活便压在了老榔头一个人肩上。按说这铁匠活一个人是干不了的,起码得一个人拉风箱一个人抡锤子——便是老刘头当初也请了个小伙计帮忙的。只是铁榔头却是把风箱改造了,由原来的推拉式改成了脚踏式,这样一来一个人就能完成全部工序了。当然也有弊端,一来脚踏式的风箱力度没有推拉式的大,炉火的温度会因此而下降不少;二来一只脚踏在踏板上人站不稳,抡锤子的力道也会受到影响。只是堡子里需要制作的只是简单的农具和小工具,炉火的温度倒也够了;至于力道,铁榔头便是单脚着地那抡锤子的力道也比老刘头大得多。
再说那大胆的婆娘。她是屠户郑家的女儿,铁榔头和夏晨来之前便嫁到20里外的吉庆堡,只是婚后没多久男人就得病死了,婆家认为这是郑家女儿克夫,便将她赶了回来。
虽然郑屠户五大三粗的样子但是这女儿生得却颇为秀气,当年还是姑娘的时候也算得上一朵花——便是被赶了回来,也没少人打过她的主意。只是郑家女儿也是个颇为泼辣的女人,有人敢半夜敲门她便敢提着杀猪的尖刀给开门,却也是镇里的一号人物。
铁榔头来到瓦木堡的第三年,郑家女儿也不知道怎么和铁榔头看对眼了——准确地说应该是她看上铁榔头了,有事没事就去铁匠铺坐着,有的时候是打个剪刀之类的小物件,有的时候却是什么事也没有,就坐在铺子里看着他干活,逗弄逗弄小夏晨。铁榔头也不赶她,只是干着自己的活。
大荒的民风本就大胆朴实,倒是也没有人嘲笑郑家女儿什么,只是铁榔头却从不对她做出回应,哪怕是留她吃一顿饭。久而久之,郑家女儿的心也就凉了,附带着,也就没有人再提给铁榔头介绍婆娘的事情了。
后来又过了几年,据说郑家女儿跟着行商商队里的一个长得挺俊秀的小伙儿跑了,自此便也断了音信。
夏晨对郑家女儿是有印象的,在她走之前夏晨已经开始帮着打理铁匠铺子里的生意,大街上碰到也会叫一声“郑姨”——夏晨对她的印象还是不错的,虽然她和铁榔头没有在一起,但是作为经常出现在他童年中的成熟女人,某种程度上她还是起到了一部分替代母亲角色的作用的。
帮着打点了两年铺子后,夏晨便自己独力承担起铺子的活计了,一如当年的铁榔头。
夏晨做得毫无怨言,铁榔头也过得心安理得,这一对略显奇怪的“父子”便也逐渐成为瓦木堡的一部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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