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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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一大早六点多,赵紫童一个电话把我给拽起来了。
我强作清醒地说,你到了?
赵紫童说,在小区门口,你们捯饬好了没?
我一边起床一边说,快了快了,要不你先上来等会儿?
赵紫童说,我在车里等吧,你们两个老爷们,我怕不安全。哈哈。
我说那得嘞,那你搁车里等着吧。我们马上好。
我一边刷牙一边踢开李长安的门,结果发现叶颂坐在床边。我赶忙躲到一边。
我满嘴泡沫地嘟囔说,我操,你们大白天都不带关门的啊。
叶颂说,哎呀你进来吧,我刚来坐这儿,你们昨晚干什么了,你看李长安把酒吐得满枕头都是。哎哟恶心死了。扔了算了。你们俩咋不喝死呢。
李长安也说,进来吧,是不是赵紫童到了?
我又站到门前说,嗯,在楼下,赶紧起来吧。你咋也吐了?茅台是假的?
李长安说,不可能啊,叶颂托他爸买的。上次喝不是都没事?
我说那就奇怪了,我昨晚现场表演,你一早表演。
李长安说,他妈的,我也可奇怪。估计跟咱吃的凉牛肉有关系。
我说吃坏肚子不该是拉吗?
叶颂说,有时候也会吐,要不然怎么会有上吐下泻呢。
我说得,赶紧收拾吧。
我匆忙洗涮,简单收拾了下东西。
李长安拎着包出来说,咱待几天?
我说8号之前肯定得回来,郑曐结婚呢。
李长安拍着额头说,对对对,差点儿忘了。
出了小区,就看到一辆军区牌照的黑色蓝鸟。
赵紫童打开窗子问,你们备好的商务车呢?
李长安讪讪地说,郑曐两口儿和顾小美都不去,就咱们四个,用不着那么大的车。
赵紫童说,那开你的车去?
李长安看着蓝鸟说,哎哟算了吧,有蓝鸟还开什么破桑塔纳啊。走吧。
说着就往后备箱奔去了。
赵紫童打开后备箱,我们装好行李,上了车。
我坐副驾,李长安和叶颂坐后面。
赵紫童戴上墨镜说,我可不知道路啊,再说,我最多开两个小时,你们做好换的准备。
李长安说,走吧走吧。沿着京珠高速一路南下。四个多小时就到了。
我扣上安全带说,你累了我可以换开。
赵紫童说,以前没见你开过啊?
我说,大学时跟李长安一块儿学的。不过确实没怎么开过。高速应该没问题,以前在山东,出去采访的时候开过,市区不大敢开反正是。车太多,技术不老好。
赵紫童笑着说,那一会儿让李长安开吧。说完打着车。
李长安在后面啧啧不断,说,哎哟,你们俩这对话还能再目中无人一点儿吗?后面儿俩大活人呢,装看不见啊?
叶颂也跟着说,就是哎,我们在后面都没话可插。
赵紫童说,你们都只关心我开得快不快,只有人家师洋在关心我开得累不累,我还能目中有你们啊。
李长安说,得,你们好好聊,我们睡觉了啊。到驻马店进服务区,换我开。
我转头对李长安说,睡你大爷,起来喷。
叶颂哀求说,师洋你让他睡会儿呗,你们折腾到三点才睡,还吐成那样儿。
赵紫童接过话茬说,谁吐了?不像啊。
李长安笑着说,唉,大意失荆州啊。我俩都吐了。
赵紫童有点儿疑惑地问,你们喝的什么酒,不会是假酒吧?
李长安一下子俯到前面来说,不会吧,茅台啊。
叶颂更是有点儿生气地说,怎么可能,我爸从他们直供商那那儿拿的。
赵紫童没理叶颂,转头问我,头疼吗?
我说不头疼,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吐了,才喝了不到半斤一个人。
赵紫童说,哦,那酒应该没问题,估计你们喝凉了。
李长安说,妈的,我也特奇怪,以前冬天又不是没喝过酒,就着皮冻儿都能喝一瓶大红星。这茅台反而喝吐了。不可思议。
赵紫童说,估计酒不假,其他的假了。哈哈哈。
我说什么假了?
赵紫童说,人假了呗。酒不吐人人自吐。你们说什么违心的话了吧?说完哈哈大笑。
我说得,再说都我俩该遭报应了。
李长安突然打开车门说,稍等,我把后备箱的酒带着,咱去那儿玩儿不能没酒啊。
说完就下去了。
赵紫童打开窗子说,我这备的有呢。但李长安已经跑进小区了。
上了高速赵紫童问我,你们为什么选这么远的地方啊?
我说茗阳温泉在山里头,全是露天温泉,风景极好,据说能一边泡温泉,一边看漫山的雪景。最主要的啊,据说是真温泉,郑州周边都是假冒的。
李长安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紫童?师洋老家就是信阳的。
我说住嘴,还等你告诉。
李长安闷闷地说,好吧我自作多情。不过茗阳温泉确实很棒,我去年去过一次。
赵紫童笑着说,平顶山鲁山那边也有不错的温泉,上次搞活动去过一次。
我想岔开话题,便伸手把收音机调到81.8,说,唉,遗憾哪,没法儿现场对比了。
赵紫童笑得差点儿没趴在方向盘上,说,我这不是成天给你们现场直播吗?
李长安说,我还是喜欢听节目,有想象空间。
叶颂说,你想啥了?
李长安说,你有劲没劲啊,没劲睡你的觉去。
赵紫童笑得更停不下来了。
我说,不过节目里的你和现实的你真是两码事。
赵紫童说,那当然了,节目里是面向无数司机和听众,那是工作。现实就面向你们啊,这是生活嘛。
我说那倒也是。然后转过头看着李长安说,你看,有些人呐,就是喜欢听虚的。
赵紫童又岔开话题说,我春节前的节目基本都跟同事换好了,所以这次可以好好放松一下。咱们待几天?
我呼一下想起郑曐结婚的事儿还没跟紫童说,就说,哎呀忘了跟你说,郑曐和许景程8号结婚,请柬让我转交呢,我给忘了。
赵紫童有点儿悻悻地说,哦?这么快啊?
我说嗯,前两天刚给我的。你没时间的话不去也就不去了。
赵紫童说,不去什么劲呐,去呗。
聊完这个话题,我们就长久地沉默,我转过头,看窗外嗖嗖倒退的大片麦田和残留的雪迹,以及那些黑峻峻的树影。收音机里杂耍着乱七八糟的年货广告,李长安和叶颂很快就睡着了。
我转过头看着赵紫童,她那种认真的劲儿,确实挺迷人的。
赵紫童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说,小心看眼里拔不出来。
我调整了一下坐姿,说,拔不出来就不拔了呗。反正留在眼里我也不嫌硌得慌。
赵紫童转头看了我一眼,笑笑说,不行你也睡会儿吧。我没问题。
我说那不行,我得陪着你,不是怕你困,我担心你一个人开车无聊。
说完伸手把广播给关了,打开CD。
赵紫童抿着嘴笑,不说话。
CD里缓缓流出了保罗西蒙的《The Sound of Silence》,我把窗户闪了个缝,点了一根红旗渠,重新把头靠在椅背上,转头看向窗外,静静地听着这首低沉的曲子,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儿。
大体上,在我过去并不算复杂但也颇为狗血的感情遘遇里,像与赵紫童这般春风沉醉的相处,倒还是头一次。但我自知,赵紫童这种姑娘,远非一首小诗一束玫瑰就可以让其为之倾倒的。我想过,郑曐虽然刻薄,但说的每一句话,基本上还算是赤裸裸的大实话,尤其是对我而言。在穷而富有情怀和富而一片空白里,多数人盛赞前者,正如他们最终选择后者。这当然不足为奇。
有很多时候,我由衷想感谢郑曐,在她的世界里,哪存在什么奇迹呢。从理论上来说,她认为一切都可以量化,万事皆有因缘,所以没有无缘无故的凄苦,也没有无缘无故的高贵。从现实而言,郑曐的成长经历本就养尊处优,波澜不惊。我记得她说过最惊心动魄的一次经历,就是小学时候有一次放学后,没人来接她,她一个人摸黑趟着泥水路回的家。于我而言,我们其实本身就生活在两个世界里,她口中的顶级磨难,也不足以比附我最家常便饭的苦楚。所以有时我实在觉得她矫情,就随便谈一件我的农村生活小事,于我而言也远非啼饥号寒,但在她看来一般都是:陈师洋,你不要把从书看过的事儿,编成你自己的事儿来吓唬我。我一笑而过。这并没有什么伤自尊的。无非是世界纷繁吧。所以你看,我们俩本质上生活在两个道阻且长的世界里,但却因会际缘的挤到了一个水平世界。我们从一开始就约定俗成,只看未来,不谈过往,所以某种意义上,也正是这种约定俗成,造就了郑曐对我的颐指气使或者耳提面命。但是未来有什么好说的呢?无非继续她的养尊处优,波澜不惊。好在她的门第观念并不强盛,否则我可能连这些刻薄的话也无缘听到了。我最初对这种优渥有加的未来颇有期待,认为自己终于有最便捷的途径,可以百尺竿头。但年复一年,我逐渐发现这种生活,也并非全部的人都可以有福消受。比如我。无福消受的原因再也简单不过,那就是我没有养尊处优过。所以我逐渐也趋向于认同,没有无缘无故的凄苦,也没有无缘无故的高贵。
我不确定如果我坚持和郑曐一路来过,我会不会是李长安的一个翻版,但是可以几乎肯定的是,郑曐的父亲对我颇有好感,严格意义上他算是个文官,在水利厅下面的文职部门当处长,在书法和历史的认知上,我们颇有话题,在世事洞明的一面,他几乎是我未来的翻版,那就是碍于现实沆瀣,止于心有桃源。他曾经跟我讲过他的前半生,大致上,就是一个贵门子弟的自然生长。所以他并没有为之付诸全部心血。与世无争的大半辈子,倒也算清静,卓有成效的是,大多数人对这个干瘪的老头儿好评如潮。我想了想也一准儿是,人家不跟你们争权夺利,守着自己清水衙门的一亩三分地儿,会得罪什么人呢。但是让我有点儿纳闷的是,郑曐为什么就没有学会她爹身上的谦卑和泰然呢。倒是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为人自私,说话刻薄,不留余地,控制欲又那么强。
有一次跟她爸一起喝酒的时候,我记得他说过,曐曐这孩子啊,从小惯坏了,你们独生子女确实普遍存在这样的问题。
我想起我们豫南山村里几乎每家至少3个以上的孩子,便有点儿不知道如何作答。
我挠了挠头岔开话题说,没事儿叔叔,我和曐曐星座上还蛮搭的,我让着她就是了。
她爹就说,那就好。希望你们能有个不错的前程。
那晚她爹高兴,我们两个喝了大概两瓶的张弓酒。
人在醉酒后的表现,虽不足以彰显全部性格,但大差不差,也能感知一二。就像郑曐的父亲,为官一任,也算德高望重,家世殷实,却始终没有在我面前说出不合时宜的酒话。反而,在醉酒之后,他一个劲儿夸赞我的志存高远和天赋异禀。他坚持认为我可以接过他的衣钵,在文学和书法的道路上颇有造诣。
醉酒后的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小陈啊,你跟曐曐,如果能有结果,我将不遗余力地支持你。不管你想干什么。
我已经醉得说不清楚了,只好一个劲儿点头。
最后他说,你只管去做你喜欢的事情,吃喝住行都不在话下。
说完就被郑曐的母亲扶进房间。
后来想起来,他好像是给我许诺过什么,又好像没有。
虽然本质上大同小异,但表述起来,郑曐的说法就是,我爸已经帮我们安排好了一切。
郑曐就是这样的人,她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把所有沾泥带水的事情沥得只剩下几粒沙子。什么意思呢,在她的眼中,所有的过程和铺垫都无足轻重,只有结果浅显易懂。
而我更多的时候,过于注重过程,反而把不住结果的方向。
好在如今,也只不过是一场良宿旧梦罢了。
但是在我看来,赵紫童算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姑娘。她可以和你喝得烂醉如泥,甚至可以和你坐下来插科打诨,但她也可以一个眼神就拒你于千里之外,一个佯笑就置于你无地自容。倘若不是她自诩文艺女青年,我看我连搭讪的勇气都没有。怎么说呢,打见她第一面开始,我就觉得她眼睛里藏着刀,但是她的刀,几乎从不出鞘。虽说玩笑开了不少,酒也喝过不少,你说我对她有几多了解?几乎没有。除了偶尔见面,我们电话都很少打,甚至,我想起来她几乎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我们任何人。但是每次见面,都报以最大的热忱。就像中间并未相见的日子,从来不曾存在过。
我甚至一度觉得,赵紫童可能是我们这个圈子里面,最为运筹帷幄的人。
叶颂有一次挤兑李长安的时候说过,赵紫童骨子里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所以你想都不用想。
我倒是觉得,她的干脆利落和长袖善舞,以及那些深藏不露和韬光养晦,本质上是她自我保护和发泄的一部分。我其实明白,她除了我们这个小圈子,还有更为上层和成熟的圈子,但是以目前的情况看,她应该不算喜欢那些圈子——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
正在开车的赵紫童忽然腾出右手推了推我说,想什么呢?
我一个激灵回过头说,啊,没有,有点儿魔怔吧。你看路两边的残山剩水,自古逢秋悲寂寥啊。看得人整个人都空了。
赵紫童抿着嘴笑着说,大哥,别那么拽文艺好吗。我自叹不如。
我坐起来伸个懒腰说,陛下,您有何吩咐?
赵紫童把手放回方向盘说,有点儿口渴,你帮我把水杯拧开。
我从左手边的水杯架上拿起她的米奇杯子,拧开后一股扑鼻的玫瑰香味儿,我放下杯盖,本想递到她手里,但还是左倾了一下身子,直接送到她嘴边。
她目不转睛地喝了几口,用右手接下杯子说,还有点儿烫。你喝吗?
我从她手里拿过杯子,摇摇头说,那盖子先不合上了,冷一会儿吧。你把暖气也打小一点儿吧,人多,有点儿燥得慌。
我本能地把目光转向赵紫童,却发现李长安露出半个头,扒在我座椅背上说,乖乖,这就开始嫌人多了啊?你俩这是要把我们哄下去,享受二人世界么?
我说二你大爷,你属猫的啊没声儿,吓我一跳。
赵紫童笑而不语。
叶颂也醒过来说,师洋你把CD声儿调大一点儿吧,我迷迷糊糊老想听清楚唱得啥,结果声音太小了,把我给急醒了。
我刚伸手想去拧音量开关,赵紫童在方向盘左侧上轻轻摁了几下,声立刻大起来了,然后我转头朝后看了一眼说,你也喜欢许巍啊?
叶颂说,主要是喜欢这首《曾经的你》。
李长安说,我就不喜欢曾经的你,也不怎么喜欢现在的你。
我哈哈大笑起来,说,要看相声喽。后面两位要努力掐得生动一点儿啊。
赵紫童瞪了我一眼说,瞧热闹不怕事儿大啊。
然后侧着脸说,还有五公里就到驻马店服务区了,李长安你准备好。
李长安呼一下靠回去双手从后面抱住头说,好吧,看来我们赶上中午饭应该没问题。
赵紫童说,有认识的人吗?这种节假日,别到时候没房间了。
李长安说,没房间正好,大家一起挤挤嘛。
叶颂板着脸说,你咋这么臭不要脸呢?谁跟你挤啊。
我笑着摇摇头说,被你们打败了。
赵紫童一本正经地说,我没意见啊,只要叶颂没意见。
李长安说,放心吧,那儿还算个待开发的景区,没多少人。我就他妈讨厌人多的地方。我跟你们说,今年十一,我去了一趟云台山,妈的差点儿没把我挤怀孕了。
赵紫童哈哈大笑说,够了啊。进服务区了。
文/郑北周【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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