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来临漫话“年”

        大年三十的夜里，鲜艳的对联贴起来了，热烈的旺火烧起来了，大红的灯笼挂起来了，震耳的鞭炮响起来了。除了苍穹目前为止还没有办法涂上红颜料，树上、街道、行人……凡是触目可见的地方都贴上了象征平安的红色暗号。在如此铺天盖地的强大精神庇护下，中国人喜气洋洋地迎来了自己最隆重的传统节日——年。能够如此大张旗鼓地被人类所重视，年虽然长期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精神上也应该相当欣慰了。

        很早我就知道年是头怪兽，体格健壮，残暴无比，却有性格上的缺陷：胆小懦弱，有点响动就想逃，看到红色就流泪；而且死心眼，只认准了正月这几天人间有肉吃，殊不知在别的节令里食物也很丰盛。被人们抓住了软肋的年，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可怜虫，终日呆在天边的某个角落里，苦熬苦盼着稍纵即逝的开斋日，心里却明白，正月那几天不过是让饱经风霜的心灵再徒遭几次新的创伤罢了，哪里有美食可以享用。几千年前耀武扬威的年吞进肚子里的那点牙祭，早就在无数次的反刍中被唾沫侵蚀液化了，活着，不过是又一次在希望与失望间轮回罢了。最主要的原因，是人们从这偶尔的胜利中品尝到了前所未有的乐趣，为了让世世代代的子孙都来嘲笑年的懦弱，以彰显人类自身的伟大，人们坚决不肯放过这位已经饿成皮影戏演员的年先生。作为曾经不可一世的怪兽，年可算是经受了奇耻大辱。

        在中国的神话故事里翻翻族谱，名气颇大的年先生却找不到踪影，就连神仙手下的座骑也排不上名次。看来，年先生在天上混得属于比较惨之列。可是古往今来，无数英勇善战的神灵鬼怪都模糊在人类的记忆中了，唯有年先生依然可以让人们用如此高涨的热情铭刻在心，我想，其奥妙就在于年是唯一被人类打败的上天的神怪了吧。由此看来，失败未必就是一件坏事，关键是要败得其所，能够失败到年先生这个份上，那绝对是大智大慧。

        几千年的时光流逝，数千次落荒而逃的丢人经历，使得屡战屡败的年先生不可能不对自己的行为进行沉痛的经验总结，可惜他最终也没有战胜自己的懦弱和愚蠢。眼下也没有任何资料显示已老态龙钟的年先生后继有人以便到世间生生不息地从事吓唬人的事业，所以如果有一天年先生不堪其饿终于撒手归去，也不应该把责任推到人类的头上，那是年自己的弱点害死了自己。到了那一天，年先生唯一可以做的，无非是在临终前来点阿Q精神，在回忆里重温一下以前的精神盛宴。他会多么地怀念几千年前山楂树下牧羊姑娘的忧伤情歌，或是寂寞星空下那抹浓淡相宜的山影，还有漆黑茅屋里畅快淋漓的鼾声啊……多么让人着迷的安静，多么令人向往的不加防备！看看眼下那些彻夜狂欢的人群，听听耳中传来的无休止的炮响吧，人类的戒备阻滞了年先生的脚步，却也疲惫了自己的心灵。

        西方有位哲人曾经说过：“恐惧创造了诸神”。按照“知识是人类共同的财富”的说法，我将其借来套在年先生的身上。既然谁也没有见过年先生的真容，那么可以推断，年是由于人类的恐惧心里作怪所创造出来的神兽。值得称奇的是，人们居然能够想出用红色和响声这样绝妙的办法来战胜年这个假想物，我不得不对人类无比广阔的想像力表示出深深的折服。按照通常的逻辑推理，像年这样强悍的怪兽在几千年前屡屡得手时所施的暴行，难道都是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于悄无声息的状态中进行的？这位听到点响动就惶惶不可终日的有明显性格缺陷的先生，是怎么克服掉人类由于恐惧而发出的尖叫声这个巨大的心理障碍的？再者，杀人杀牲无数的怪兽怎么会有怕见红的毛病？当年他是如何将那些到嘴的肥肉兵不血刃地消化于腹中的？还有，年先生对美食也未必太缺乏执着精神了吧，煮熟的天鹅肉飞了，飞了便飞了吧，大不了饿着肚子再啃365天的草。难道年先生也像道家一样，认为精神的超脱胜过物质的享受？这一切有悖常理的现象成为了至今未解的千古谜团。然而，神话就是神话，具有不证自明的权威性。鉴于五千年来没有一个人可以接近年先生，以便对主人公的现实生活情况和真实心路历程进行采访，如此，用红色和响动来战胜神兽的经验也无法进行有力的驳斥。就让人类在正月里自己吓着自己玩吧，年先生既然至今也没有克服掉自身的痼疾，过年的花样就不需要翻新了。不过，自以为聪明的人类还是被瘦成皮包骨头的年先生忽悠了一把，他在我们手心里偷走了一样最为珍贵的东西——哦，那些可爱可敬的时光。

        我多么愿意献上味道鲜美的牛羊来换回我的青春时光，可惜年先生被吓破了胆，在震耳欲聋的喧闹中，他逃之夭夭，我望尘莫及。

    一篇旧作，刊登于2010年的《山西日报》

春节来临漫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