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析之所以是分析,就是要把原本统一的成分,分化出不同的成分。不分化,分析就没有对象,只能沉迷于统一的表面。要把分析的愿望落到实处,就得有一种可操作的方法。我提出使用“还原”的方法。面对形象,在想象中,把那未经作家情感同化、未经假定的原生的形态,想象出来。这是凭着经验就能进行的。比如,柳树明明不是碧玉,却要说它是玉的,不是丝织品,却要说它是丝的。这个矛盾就显示出来了。这就是借助想象,让柳树的特征转化为情感的特征。情感的特征是什么呢?再用“还原”法。柳树很美。在大自然中,是春天来了,温度升高了,湿度变大了,柳树的遗传基因起作用了,才有柳树的美。在科学理性中,柳树的美是大自然的现象,是自然而然的。但诗人的情感很激动,断言柳树的美,比之自然的美还要美,应该是有心设计的,所谓天工加上人美才能理由充分。这就是诗人情感的强化,这就是以情动人。
对于“二月春风似剪刀”,不能大而化之地说“比喻十分巧妙”,而应该分析其中的矛盾。首先,这个比喻中最大的矛盾,就是春风和剪刀。本来,春风是柔和的,怎么会像剪刀一样锋利?冬天的风才是尖利的。但是,我们可以替这位教授解释,因为这是“二月春风”,春寒料峭。但是,我们还可以反问:为什么一定要是剪刀呢?刀锋多得很啊,例如菜刀、军刀。如果说“二月春风似菜刀”“二月春风似军刀”,就是笑话了。为什么呢?这是因为前面有 “不知细叶谁裁出” 一句话,里边有一个“裁”字,和后面的“剪”字,形成“剪裁”这个词组。这是汉语特有的结构,是固定的自动化的联想。
当然,“还原”方法作为哲学方法并不是我的发明,在西方现象学中早已有了。在现象学看来,一切经过陈述的现象都是主观的,是观念化、价值化了的,因而要进行自由的研究,就得把它“悬搁”起来,在想象中“去蔽”,把它的原生状态“还原”出来。当然,这种原生状态,是不是就那么客观、那么价值中立,也是很有疑问的,但是,多多少少可以摆脱流行和权威观念的先入为主。我的“还原”,在对原生状态的想象上,和现象学是一致的,但我的“还原”只是为了把原生状态和形象之间的差异揭示出来,从而构成矛盾,然后加以分析,并不是为了“去蔽”。当然,这样“还原”的局限是偏重于形而下的操作,但是,很可能,优点也是在这里。当我面对一切违背这种方法的方法的时候,不管它有多么大的权威,我总是坚定地冲击,甚至毫不留情地颠覆。要理解艺术,不能被动地接受,“还原”了,有了矛盾,就可能进入分析,就主动了。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创造了一种宁静、幽雅、孤寂的境界,但清华园一角并不完全是寂静的世界;相反,喧闹的声音也同样存在,不过给朱先生排除了。一般作家总是偷偷摸摸地、静悄悄地排除与他的感知、情感不相通的东西,并不作任何声明,他们总把自己创造的形象当作客观对象的翻版奉献给读者。但朱先生在《荷塘月色》中却不同,他很坦率地告诉读者:“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这里,透露了重要的艺术创造原则:作家对于自己感知取向以外的世界是断然排斥的。许多论者对此不甚明白,或不能自觉掌握,因而几乎没有一个分析《荷塘月色》的评论家充分估计到这句话的重要意义。忽略了这句话,也就失去了分析的切入口,也就看不出《荷塘月色》不过是朱先生在以心灵同化清华园一角的宁静景观的同时,又排除了其喧闹的氛围而已。忽略了这个矛盾,分析就无从进行,就不能不蜕化为印象式的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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