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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无门

地狱无门

作者: 作者九月 | 来源:发表于2021-09-22 09:15 被阅读0次

        夜幕降临了。随着夜幕降临的还有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提前没有什么征兆,西北天际突然卷起几块黑云,打了几个闪电,响了几声霹雳,一阵狂风便将那些沉甸甸的黑云漫天铺展开了。硕大的雨点紧接着砸落下来,瞬间便将这面长满荆棘和荒草的山坡包裹起来。这雨来得实在太突然,使一切都措手不及。兔子、山鸡、狐狸、老鼠,还有树上的虫子,全都一副慌不择路的模样。山洞、土窝、石头缝、凸出的岩石,甚至树枝底下,都成了临时避难所。而与这一切慌乱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个正款款走来的黑影,他的镇定连瓢泼大雨都感到吃惊。

        山坡的凹处很快聚集起一股溪流,急匆匆汇入山脚下那股洪水中。巨大的雨声在漆黑的山谷中回荡,令人毛骨悚然。远远的,能看见一点灯光,鬼鬼祟祟地在半山腰旁边一片高大的树林后面闪烁。那个黑影停了一刻,从他近乎粗暴的喘息声和与之极不匹配的蹒跚僵直的步伐分析,他已经走了很远的山路。他的肩上斜挎着一个看似很重的皮包,因为他的一只手始终托在皮包的底部,这样可以减轻一点肩头的压力。他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支细细的强光手电,此刻,他正回头照着身后的山坡,似乎有什么可疑的动静让他感到不安。在手电的光束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匍匐在地的野草、瑟瑟发抖的灌木和不依不饶的雨柱。接着,他发现了一块碗大的带着湿泥的石头,刚刚的异响应该就是它从山坡上滚下来时发出的。他又把目光移向了那片树林后面的光亮,看上去那像是一座禅院,因为如果是村子的话,灯光应该是星星点点的分散开,不会这样集中和渺小。他似乎是在犹豫,或许是在判断,总之迟疑了很久才下定决心,半侧着身子继续移动。

        山坡滑得厉害,尽管他非常谨慎,可还是摔了好几跤。到达树林边上时,灯光明显亮了许多,林后一座寺院的轮廓(寺院的建筑总是有其独到之处,判断起来并不困难)也隐隐约约有了模样,而且林中现出一条弯曲的小路。他四下看了看,发现不远处有一片菜地,菜畦是用碗大的石头垒砌的,看上去还挺整齐。这片菜地勾起了他那空荡荡的肠胃的欲望,他的肚子也紧跟着“咕噜咕噜”地闹起来。欲望使他兴奋,也给了他那双僵硬的腿突发的力量,他很快就冲到了菜畦跟前。手电光在每个菜畦里搜索着,韭菜、小白菜、西葫芦、芥菜苗……啊!他终于找到了一畦黄瓜!他几乎是跳过去的,扑到黄瓜架底下发疯似的在每一根瓜藤上摸索,弄掉了不少叶子。然而,他只是找到了几根跟筷子差不多粗细的小黄瓜,这让他大失所望。这些鲜嫩的小黄瓜味道倒是非常不错,满口留香,只是对于他那瘪瘪的胃囊来说,实在过于微不足道了。他一屁股坐在泥地上,又有些不死心地用手电重新搜索了一番。

        他的光秃秃的头顶用感觉告诉他,雨比刚才小多了。只是风又起来了,虽然没有下雨之前那么猛,但却明显比那会儿冷得多。因为身体里没有足够的热量供给,他已经开始不停地哆嗦了。他现在疲惫至极,如果再多坐一分钟,马上就能睡过去了。但这只是他的神经一厢情愿的表现,而因长时间紧张而昂奋甚至超乎寻常的机敏理智的大脑却不停地提醒他:这里可不是过夜的地方,他至少需要一个能避风寒的门洞——比如树林旁边那座应该就是寺院的建筑肯定就有——如果能够再点一堆篝火,把这身水淋淋的衣服烤一烤就更好了(这时他却很沮丧地想到:自己身上居然连一样能够作为火种的工具也没有)。清醒的意识指挥他将目光转向那片小树林,影影绰绰的灯光仿佛温暖的火焰似的召唤着他。他联想着若隐若现的寺院围墙里面暖烘烘的小屋、热炕,说不定还有热气腾腾的饭菜呢。

        他的双腿完全是被幻想拖着来到了寺院的围墙下,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就稀里糊涂地沿着那条泥泞不堪的小路穿过了那片树林。墙根下一片漆黑,灯光在他的头顶上方悬浮着,晃荡着,使他产生了片刻的迷茫。但他很快发现,在他左前方不远的地面上,铺着一道微弱的亮光。从它放射的扇形的形状看,他确切地认为,光应该是从门缝里射出来的。这让他有些大喜过望,这种惊喜在他有生以来似乎从未出现过。他立刻向那道亮光移过去,不消一刻便来到了一个小巧的门楼下。他的身体将那道淡青的光几乎全部堵在了门内,细细的门缝使他的眼睛无法发挥,但他依稀能辨得出,里面是个后院,左右各有三间矮房,已经全都是一副即将坍塌的模样了。横在正面的一面高高的青砖墙,应该是正殿的后墙,左侧有一个月亮门,光就是从那个月亮门里飘过来的。

        门是从里面插上的,他一推就能感觉出来。这种过去式的木门的门栓上有一个小机关,能将门自动锁死。从外面无论如何也打不开,除非用斧头将门劈个稀巴烂。他不免失望地转过身,背靠着门板,慢慢滑下去。那道光便又借机从门缝中跳出来,在他的身旁泛着,仿佛在挑逗他。他努力蜷缩着身体,以便这狭小的门洞空间能尽量将他保护起来,使外面的风雨离他远一点。可是,这破败低矮的小门楼实在难以抵挡大自然的恶劣侵袭,不但外面的风雨会闯进来,而且头顶上漏下来的水滴也不断地对他进行侵扰。他在心里恶狠狠地诅咒着,一面赌气似地站起身。斜跨在肩上的皮包像块大石头一样无形中拽了他一下,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趔趄。

        他把皮包往身后推了推,这样尾椎就能帮肩头减轻一点负担。强光手电的光已经明显不强了,这是个新买的手电,店主曾经告诉他,新电池的电量不足,但他出了门就把充电的事抛在脑后了。雨又大了起来,弱弱的电光被密集的雨点冲击得摇摇晃晃。地面愈加湿滑,而且布满了珠子一样的小石子。他现在已无心诅咒天气或地面,只是一心往前走。顺着墙根,他很快看到了头顶上有一片光明,再走几步,一转身就进入了寺院的大门洞——也就是正门。

        他一个跨步就扑进了两扇大门中间的那道光里,紧接着又一个跨步扑到了木门上。他那只睁着的眼睛清楚地看见了灯火通明的正殿,并能依稀看到坐在莲花上的菩萨。他的嘴角使劲向上咧开,似乎想要去咬自己的耳朵,被皱褶挤得无处可躲的眼睛却并没有搜索到更多的信息。这让他既感到不安,又莫名的庆幸。他的目光最后落到那截横着的门栓上,盯着那截门栓犹豫了很久,直到打了一个冷战,他才狠下心来,举起了拳头。

        雨水敲击着地面和头顶上方的瓦砾,仿佛杂乱无章的闷鼓声,将他砸门的声音几乎完全淹没了。他越发起劲,甚至能感觉手掌在一点点肿起来,这让他心烦气躁,怒火中烧。他转身冲进雨地,在山门外的台阶旁寻到一块碗大的石头,然后举着石头返回门洞里,就像要跟人决斗似的。然而这时,里面忽然传出来一个弱弱的声音——

        “谁?”

        他愣了一下,轻轻地将石头放在墙根,一面说:“过路的,想进去避避雨。我浑身都湿透了!”

        透过门缝,他看到一个弱小的身影。由于背对着光,那人的脸无法辨认,但从他的举止上看,明显是在犹豫。

        “请开开门!”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没有一丝一毫哀求的成分,简直是不容置疑。如果放在一个晴好的天气中,这种腔调会让对方觉得极其没有教养,甚至可能因此被拒于门外,好在风雨声包庇了他的鲁莽。那个身影缓缓向前移动了,并很快传出门栓的响声。他一侧身便挤了进去,他的皮包正好撞在那个为他开门的人的腰上,那个人猝不及防,往后倒退了两步。

        “看来你真的冻坏了。”那个人愣怔了一下,一边关门,一边嘟囔。

        “这庙里一共有多少人?”他站在那个人身后,四下张望着。

        “就我自己。”那人插好门栓,转过身子。他的脑袋包在雨衣的帽子里,只露出窄窄的一条脸。走到来客的身边时,他说:“西偏殿那间亮着灯的屋子,走吧。”

        屋子里的温暖让他瞬间想起了自己的家。然而,也只是一瞬间,他的思绪就被门外正在抖雨衣的庙主人撕碎了。

        “这地方平日见个人都觉得新鲜,何况半夜!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怎么跑到这大山里来了?迷路了?”

        “迷路?对,迷路!我……迷路了!”他一面回答,一面开始打量这间狭小晦暗的屋子——一只低瓦数的白瓷灯泡悬在熏黑的顶棚下,泛着疲惫的光;靠窗是一张床,上面铺着的被子掀起了一个角——显然,他搅扰了那个人的休息;床头边有一只黄漆的小柜子,上面摆着一尊陶瓷的小菩萨;再里边并放着两张桌子,看上去像是很老的那种八仙桌;上面摆得满满当当:案板、菜刀、碗筷、电热壶、电磁炉、大大小小好几个瓶子……一看就知道是厨房卧室合二为一的;此外还有一台电视机放在一支简易的木架上;屋子当中的墙上横着一根铁丝,挂着几件未干的僧衣。

        “要不要生把火,烤烤你的衣服?”庙主人在外面喊道。

        他这才注意到,床对面靠墙还立着一个火炉子,旁边有一个黑瓷水缸。

        “那当然好了!”他在屋里回答。

        “床下的纸箱里有干衣服,你自己找找换上。我去拿点柴火。”

        他很费力地把粘在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扔在地上,嘴里嘟囔着骂了句脏话。然后赤身从床下拽出一个大纸箱,翻了半天,却只有土黄色的僧衣,他只好随便换了一身。他觉得自己穿上这身僧衣一定非常可笑,想找个镜子看看,可是屋里并没有镜子。他从床底下的脸盆里拿出一块毛巾(刚才他找纸箱子时就看到了),把湿淋淋的脑袋仔细擦了一遍。他已经一个多月没有理发,胡子也早该剃一剃了。如果不出意外,这些事本来打算近日去做的。

        庙主人进来时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也没别的衣服,何况我这么瘦小,你那么壮……你先将就穿一下。”

        他这时才看清楚,庙主人是个干巴巴的老头,留着一寸多长的灰白头发,腮帮子上的白胡茬显然是刚冒出来的,在白瓷光灯下显得特别扎眼。

        “还没问你贵姓呢,咱们总得有个称呼。”老头把柴火放下,从中拿出一块桦树皮,用打火机点着,塞进炉子里,又将松木劈柴轻轻放在火苗上。松木是油性,瞬间便升腾起火焰,火光将老头那张营养不足的脸照得通红。

        “我姓张。”他说,在这句话脱口而出的同时,他立刻后悔不应该这么随便对一个陌生人就如实相告,但已经晚了。

        “那我叫你‘张施主’吧,看面相你也离五十不远了吧?”

        “可以。”他有些不耐烦地说。实际上他并没有注意到主人后面的问题,此刻,他的注意力已经全部集中在那两张并列的桌子上。

        “有什么吃的?我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他又接着说。

        “有是有,不过得现做。我一个人习惯了,从不做多余的饭。面条可以吗?半夜三更的,也只能做面条了。”老头咕咕哝哝地走向桌子,似乎在闹情绪。但提出要求的人对老头的态度毫不在意,因为,他的胃正在剧烈抽搐,以至于整个人都要痉挛了。他直直地盯着老头的背影,恨不得立刻有一碗热腾腾的面条送到嘴边。可老头却一点也不着急,他慢吞吞地在电磁炉上烧上水,然后拿起一个瓶子,送到鼻子底下闻一闻,才往锅里倒上一点;每拿一个瓶子都要这样,好像他自己也不清楚瓶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生怕搞错——可是他从未搞错过。好不容易这道程序做完了,他正准备往里面放挂面,却忽然停住了。他缓缓弯下腰去(看着很吃力的样子),从桌子底下的一个小纸箱里摸出两个鸡蛋,一面自言自语地说:“就剩这两个了,唉,都给你吧。”

        老头往回走的时候,手里提着半袋洗衣粉,“别干等着,把你的衣服洗一洗吧,上面全是泥。床下有个大盆子,你自己拿吧。告诉你吧,咱俩是同姓呢!我也姓张,你就叫我‘张善人’吧。我虽然住在庙里,整天念经拜佛,却还没有修行到出家的境界,只能做个‘善人’。替真正的和尚守守庙,上上香,也可以说我们是俗家弟子——你信佛吗?”

        “不信。”张施主十分干脆地回答。

        “为什么不信?”张善人颇有些吃惊地看着那张邋里邋遢的脸——大概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伤自尊的回答。

        “我为什么要信?”张施主很不屑地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张善人脚上的圆口布鞋。

        “唉!佛曰‘千灯万盏,不如心灯一盏’,世间罪孽太多,不干不净。世道肮脏,人心迷乱。将来没几个人不下地狱的!念佛诵经虽不能消除罪孽,但佛祖的宽容也足以让人心安。天下人谁没有做过孽呀!佛曰‘人无善恶,善恶存乎尔心’‘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够了!”张施主很生气地把手里的衣服摔到盆里,水花溅在炉子上,发出“呲呲”的声响。

        张善人像被什么东西突然噎住了喉咙,目瞪口呆地僵在了原地。他没想到这位不速之客有如此奇怪的脾气,这也让他不由得对这位自称迷路的人产生了怀疑——这完全违背了“人在屋檐下”的常理,从敲门到现在,这家伙总是绷着一副咄咄逼人的面孔,说话盛气凌人。这观音院又不是旅店,哪能这么无礼!莫非……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水开了,快去煮面吧。”陌生人似乎并未意识到庙主人的反应,依旧以命令的口气说道。

        窗外又起风了,有雨点被刮到窗玻璃上,“啪啪”地响。那位张施主已经晾好了衣服,正在往炉子里添柴。张善人端着满满一大碗面走过来,张施主闻到了鸡蛋的香味,转过头来,看着飘在面条上的两个荷包蛋,“咕咚”咽了一口唾沫。他一把将碗夺过来,也不顾烫,也顾不上嚼,像喝稀饭似的“呼噜呼噜”一口气吃下去半碗,这才抬起头来:“有酒没有?”

   “没有,酒是佛门禁忌。”

   “你又不是和尚。”

   “可我是善人,也得按佛门的规矩来。”

   “你是什么人我不管,我闻到酒味了,快拿出来吧!”

   “真没有!”

   “我给你钱!”

   “不是钱的事……”

   张善人话还没完,就被张施主推到了一边。他像猎犬一样吸着鼻子,很快来到桌子前面,从底下搬出一个黑瓷坛子,掀开盖子闻了闻,回头看着张善人说:“这是什么?还说没有?我看你这善人八成也是假的!”

   “那是我泡的蛇酒!”

   “蛇酒不是酒吗?”

   “可那不是用来喝的!”

   “怎么,还能喝死人不成?”

   “那倒不能。可是……”

   张施主从桌子上拿到一个碗,扳着坛子口倒出半碗褐色的液体,小心地抿了一口,“吧嗒吧嗒”着嘴,然后便一口将剩下的全都倒进嘴里。他梗了一下脖子,眼珠子也跟着往外鼓了一下。接着,他轻轻地“啊”了一声,脸上显示出一种很艰难神情。张善人目光呆滞,看上去极其痛苦——他是在心疼自己的蛇酒。因为经常上山进林子,免不了被一些虫虫蚁蚁之类伤害一下,能消肿散瘀的蛇酒是他唯一的宝贝。

   在给张施主让路的时候,张善人不小心碰倒了放在床边的皮包。他赶忙弯下腰去扶,可他的手刚刚触到皮包,却被张施主一声断喝吓得缩了回去——

   “别动!”张施主一手端着面,一手端着酒,怒目圆睁。张善人像个无辜受了委屈的孩子,往后退了退,垂手而立。那位张施主大概也觉出了自己的鲁莽,便重重出了一口气,努力缓和着腔调说:“我自己来。”

   面对这样一个无礼到蛮横的陌生人,张善人此刻所能做的仿佛也只有忍耐了。这位举止言谈都十分野蛮的中年男人,身上无疑携带了某种危险的讯号。对付危险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沉着冷静,静观其变。话虽如此,但张善人的心脏却不由得暴涨起来,整个胸膛仿佛充气过头的气球,薄如蝉翼,岌岌可危。

   张施主盘腿坐到床上,一口酒,一口面,旁若无人地吃喝起来。

   “呃……呃……”张善人偷偷瞥着那位张施主的脸,喉咙里仿佛含着一块黏糊糊的东西,“呃……我……”

   张施主抬起眼皮,把一缕极不耐烦且明显带着愠怒的目光抛向张善人:“有话就说!”

   张善人撑了撑脖子,将那块实际并不存在的、但感觉却是黏糊糊的东西使劲咽下,“我……我要……我得去给菩萨添柱香……”

   “等一下!”

   张善人急忙将那只伸出去还未着地的脚收回来,与另一只脚并在一起。他惶惑不安地慢慢转动着脖子,看到一只粗壮的大手正将一只空碗递过来。

   “麻烦你先去帮我倒一碗酒来。”

   张善人走向酒坛子时,听到那人在背后嘟囔:“唉!这么好的酒,可惜让你糟蹋了!”

   张善人很想回击一句“是你把我的药酒糟蹋了”。这句话显然只是在他的脑子里回响了一下,却无意间勾起了他心头的怨愤。他发狠似地扳着酒坛子,将恶狠狠的诅咒连同褐色的酒液一同倒入碗中——“最好喝死你算了!”

   中

   观世音菩萨端坐在莲花宝座上,低眉敛目,左手持净瓶,右手捏杨柳,既不失庄严,又和蔼可亲,一副要普度众生的模样。金童玉女(传说是“善财童子”和“龙女”)伺立左右,天真无邪的外表下,却总是隐隐约约让人感觉有一种目空一切的傲慢。这些泥塑华丽的光彩已经只能靠想像去再现了,他们漆迹斑驳,处处体现着岁月的沧桑。他们面前的那张石条香案上,均匀地铺着一层细细的尘土。盘子里的水果已经失去了水分和颜色,看起来活像八十岁老太太的脸。看来,守庙的人并没怎么细心打理。相比之下,只有香炉里那三支手指粗细的大黄香还有些生气,淡淡青烟毫无拘束地恣意绕旋,散发着独特的木香味。

   这里是整个寺院的主体,也就是人们通常说的正殿。门厅两侧各立着两个金刚,皆全身披挂,手握利器,虎视眈眈,如临大敌似的。也许是刚刚进来的这个人引起了他们的警惕。的确,张善人慌慌张张、鬼鬼祟祟的模样,谁见了都会产生严重的怀疑。他们的目光齐刷刷聚集在一起,仿佛只要一声令下,他们就会立刻将眼前这个人生吞下去。

   雨还没有停,但已是苟延残喘的样子了。风越来越冷。

   冷不丁,他的目光与其中一位凶神恶煞般举着寒森森利剑的泥塑的目光相对,这让他受了一惊,顿觉有一股凉气穿心而过,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他慌忙朝菩萨跑去,由于紧张,他进门时忘记了高高的门槛,差一点绊倒在地。他匆匆给菩萨鞠了一躬,便躲在门窗后面,开始在身上乱摸。费了好大劲,才终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早已经过时的诺基亚手机。拨号时,他的手指明显有些不听使唤,以至于几次都将“110”按成了“111”。当他终于按对号码,刚把手机贴到耳朵上,便突然感觉后脑勺被一个硬邦邦冰凉东西顶住了。他慢慢回转头,那个硬邦邦的东西也顺着他的头皮从后脑勺滑到了脑门上。

   那位不速之客正举着一把乌黑铮亮的手枪,眼睛里似乎正冒着火苗。他一把夺过张善人手里的手机,看了看发着蓝光的屏幕,使劲一甩,便见一点蓝光飘飘悠悠地飞出门去,从四大金刚的眼皮子底下掠过,掉到外面的青砖地上。随着轻轻的一声响,蓝光不见了,仿佛一下就钻入了青砖下面的泥土里。

   “你在干什么?”

   “我……”

   “你既是善人,就不该多管闲事,更不该背地里害人!”张施主伸手揪住张善人的衣领子,将正在瘫软下去的张善人提起来,不由分说,连拉带拽将他拖出大殿,拖回禅房。只轻轻一推(或许只是一撒手),张善人便跌坐在地上。张施主挨着他蹲下,重新把枪顶在他的脑门上。这回的力道大得多,使他不由得向后仰去。枪口紧紧地跟着他的脑门,仿佛吸住了一般。直到他眼看就要躺下了,那只手枪才慢慢离开。张施主用另一只手在他的脸上拍了几下,很轻,但对张善人来说,这比狠狠地抽他几个耳光更可怕。他意识到这很可能是对他在临终前的一种抚慰。那位张施主拍完之后便嚯地站了起来,接着,张善人听到了手枪零件摩擦的声响,他恐惧而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但是,枪没有响。从脚步声分析,张施主可能向炉子那里走去了。他惶惑地慢慢睁开眼,果然,张施主正在往炉子里添木头。接着,张施主就在炉子前蹲下去了,双手抱着脑袋,天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旁边木凳上晾着的衣服已经露出斑驳的灰白,就像是永远也洗不干净的婴儿的尿布。

   过了一会儿,张施主叹了口气,起身回到床上。他看上去非常伤感,好像刚才想起来什么伤心事。他低着头抚弄着那把手枪。

   “再给我倒些酒来。”张施主挥了挥手枪,说。

   张善人爬了两次也没有爬起来。

   张施主“哼”了一声,把枪放在床上,自己下去倒了半碗酒过来,喝了一口。然后将地上的皮包提到床上,打开,里面露出了满满当当的红票子。他略微犹豫了一下,从里面拿出两摞,在手里掂了掂,转身过来,拽过张善人的胳膊,将红票子拍在张善人的手掌中。

   张善人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仿佛这位施主塞在他手掌里的不是那红得耀眼的钞票,而是一颗随时都能让他粉身碎骨的炸弹!他嘴唇颤抖,脸上的皱纹一波一波涌向眼角,仿佛要哭。

   张施主丝毫没有在意张善人的反应,他转身回到床上,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个皮包,忽然变成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你念佛多久了?”

   张善人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愣怔了一下,回道:“十……十来年了。”

   “你相信这世上真有地狱吗?”

   “……”

   “那,如果有,你认为我会不会下地狱?”

   张善人立时觉得脑门上渗出汗来,这明显是个暗藏杀机的问题,也明显不需要任何答案。就像法官问一个犯人:“你觉得自己有罪吗?”无论你回答“有”还是“没有”,结果都是一样的。他手里的钞票落到地上,其中一捆的纸带崩断,钞票扑散开来,仿佛一片片鲜红的血花。他感到一阵眩晕,忙用双手撑了地面。然而这并不能减轻脑袋的重量,细瘦的脖子和孱弱的躯体越来越不堪重负,他几乎要趴在地上了。

   张施主乜斜了一眼张善人,将碗慢慢举到唇边。嘴唇刚刚粘到酒水时,他突然打了个酒嗝,紧接着就剧烈地咳嗽起来,脸立时涨得通红。碗里的酒不住地洒出来,溅到床单上、地上、他的衣服上和那个皮包上。他的身体随着胸腔里的震动和短暂的间歇而前仰后合,最后,在整个身子蜷曲得如同一只热油锅里的大虾时,咳嗽才终于停止。再次抬起头来,他的脸色已如煮熟的东北血肠。

   碗里的酒已所剩无几。当他再次将碗举到唇边时,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好容易将肚子里翻腾的东西压制下去,酒兴也全无了。他索性将那点酒全泼到地上,用袖子使劲揩干眼里黏糊糊的液体,这才发现,张善人正在那里悲悲切切地啜泣着。

   “你哭什么?”

   “对不起,施主,我一时糊涂……”张善人的脑袋频频磕在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哈哈哈!”张施主笑了。笑声未落,他突然抓起手枪,怒目横眉地喝道:“你该去下地狱!”

   这一声如霹雳般震响,张善人惊得一下子抬起头来。那个黑洞洞的枪口仿佛无底的深渊,里面妖魔鬼怪,猛兽恶魂——那不就是地狱吗?他顿觉浑身冰凉,脑袋轰的一响,似被重器猛击,霎时昏厥过去。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已悄然停止,只剩下山风在暗夜里呜嚎。

   下

   张施主抬起沉重的眼皮时,感觉屋子里的光格外刺眼。接着他就感到从太阳穴到后脑勺胀裂般的疼痛,似乎有无数的蛆虫在脑子里蠕动。再接下来的感觉,就是嗓子像内蒙的风干牛肉一样干硬,喉结稍微动一下就会划得生疼。他记得自己家的床头柜上经常会放一杯白开水,就迷迷瞪瞪地伸手去拿,却发现胳膊似乎粘在了床上,拿不起来。他再一使劲,才感觉出自己的胳膊不是被粘住了,而是被什么东西勒着。他有些惊讶,便使劲抬起昏昏沉沉的脑袋。当他终于明白是一条拇指粗细的麻绳将他结结实实捆在了床上时,他一下子清醒了。

   他正要喊,听到一声咳嗽。偏转脑袋,便看见了翘着一条腿坐在木凳上的张善人。他回忆起昨晚的一些情景,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瘫软在地上的可怜虫如今腰杆挺得比旗杆还要直。

   “你……”他猛力挣扎了一下,然后失望地将脑袋落在枕头上。

   张善人放下二郎腿,站起来,揉了揉腰。

   “你总算醒过来了,兄弟。我守了你足足有十个小时,可累坏了。你喝醉以后,简直像一头死猪。尤其是你的呼噜,真让人受不了。”

   “你想干什么?把我交给警察吗?”

   “昨晚确实这么想过,那是因为你把我吓坏了,确切地说是这把枪把我吓坏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枪。不是我怂,谁被用枪顶着脑袋不害怕?你不怕吗?”说着,张善人便把枪口抵住了张施主的下巴,还用力顶了一下。

   “你要杀我?”张施主歪着脑袋,斜眼瞪着张善人。

   张善人慢慢把枪收回去,“我是念佛之人,蝼蚁之命尚且姑息,怎么会杀人呢?”

   “那就快把我解开!我不会害你,我要是想害你,你昨晚就死了。”

   “你要我放了你?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捆起来!幸亏我有一条足够长的绳子,当然,那不是为你特意准备的,平时我用它背柴。”张善人回到木凳前,坐下,重新将二郎腿翘起来,掂了掂手里的那把枪,“我猜,你一定是劫了某家银行。如果是一般的抢劫,用不着这玩意。况且,这么一大笔钱——我昨晚点了一下,有一百多万呢!也除非银行才有。你一定在你们当地制造了一起大新闻!”

   “你错了。”张施主把目光移向斑驳的天花板,神色游离地说,“这些钱本来就是我的,我是万不得已才用抢劫的方法。”

   “你是说,你抢劫自己的钱?”

   “我干脆都跟你说了吧。”张施主动了一下,他本来想坐起来,像平时那样盘起双腿,“如果你把我当成坏人,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我包工程多年,在我们那儿也是小有名气的。”

   “那你应该很有钱。”

   “以前是。前年出了一点事故,我就变成穷人了。”

   “所以你就去干抢劫?”

   “你先别急着下结论,听我说完。”张施主使劲咽下一口唾沫。张善人很识趣地起身去舀了一瓢水,过来给他喂下。张施主一口气将那瓢水灌下去,打了个嗝,继续说:“在我们当地人眼里,我张大勇是公认的能人。我祖上八辈子贫农,到我父亲时,已经穷得快要讨吃要饭了。我十五岁就开始打工,后来学了一手瓦工的手艺,家里的状况才有所好转。但是,靠劳动、靠手艺是永远不可能翻身的。那些开着小车,穿着体面,一到工地就指手画脚、吆五喝六的这老板、那经理的,他们甚至连一块砖头有几个面都不知道,但挣得却是大钱。他们凭的什么?后台!可是像我这样的人,亲戚们也是一个不如一个,靠谁呢?只能靠自己。我想方设法巴结一切能够巴结的人,我全部从牙缝里节省下来的钱都用在了这上面。你可能不会理解,那是需要极大的忍辱负重精神的!当然,这些屈辱为我换来了改变命运的机会。我先是做了瓦工组的组长,接着得到了一些小工程。三十几岁的时候,我终于混得人模狗样了。有了自己的工程队,有了轿车,有了楼房。也不怕你笑话,除了老婆孩子,还有了两个小情人。”

        说到这里时,张大勇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自豪而幸福的笑容。虽然这笑容转瞬即逝,但张善人还是注意到了。他撇了一下嘴,正想说点什么,张大勇又开始他的讲述了:“说实话,那次事故都怪我。原因我不说你也猜得出来,偷工减料。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为了得到一项工程,光是上下打点的钱,普通人一辈子都挣不够。这钱从哪来?只能从材料上省。也是该着我倒霉,谁不是这样干呢?偏偏就我出了事。两死一伤,不但赔光了我所有的积蓄,连轿车也卖了。从还算有钱一下子变回穷人,这是个非常痛苦和难堪的现实。”

   张大勇的声音听上去都有些哽咽了。张善人缓缓放下二郎腿,如果不是看到那把枪和身边皮包里满满的钞票,由此又联想到昨晚那一幕让他心惊胆战的情景,他差一点就对绑在床上的人产生同情了。他把手枪放在炉子上(炉火早就熄灭了),拍了一下大腿,站起来,说:“到此打住吧,我没兴趣听你的故事。我之所以留下等你醒来,是为了让你知道什么是恶有恶报。想想你昨天晚上是怎么对我的!佛家讲究因果报应,没想到立马就实现了。你的这笔不义之财就是菩萨送给我的礼物,是我修来的福祉。如果我不接受,菩萨会怪罪的。这里人迹罕至,能不能活下去就看你的造化了。我劝你最好还是念念佛,兴许会出现奇迹。时间不早了,我就失陪了。下山以后,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站住!”看到张善人背起了皮包,张大勇急了。他拼命挣扎着,脑袋用力撞击着枕头,“这钱不是我的,你不能拿走!”

   张善人笑了,“我知道,你从别人手里抢来的,当然不是你的。可现在它是我的了。”

   “那是我手底下好几十工人的血汗钱!你要是私吞了,会下十八层地狱的!”

   这一吼,把张善人心中的怒火点燃了。他怒冲冲从炉子上抓起手枪,直冲过来,狠狠顶在张大勇的咽喉上,“吼,吼!你他妈都成这样了,还敢跟老子吼!”

   张大勇眼泪汪汪地盯着这个好像暴怒的猴子一样的干巴巴的老头,哀求道:“张善人,就算看在菩萨的面子上,你只要给我一分钟,听完以后你怎么决定,就……就随便你了。”

   张善人喘了一会粗气,才慢慢地把枪收回去,“没必要再编故事了,你装可怜也没有用。你是抢劫犯,我就是一枪崩了你,也不算是作恶。现在,外面的警察大概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对你来说,那才是真正的地狱!我这么做是在救你,让你免受地狱的煎熬,你应该谢谢我才对。”

   “我是抢劫犯,那你现在又是什么?”张大勇咬着牙问道。

   “看看,看看,原形毕露了吧?你就不是什么善良之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现在,咱俩的时候都到了。我吃斋念佛十几年,菩萨保佑,总算是苦尽甘来;你抢劫杀人,老天有眼,也算得到了报应……”

   “我没有杀人!”

   “那你要枪干什么?”张善人把枪举起来晃了晃,忽然像被烫了手似的,“哦,对了。这玩意儿给你留着吧,我可不想惹是生非。”

   张大勇斜眼看了看放在枕边的手枪,叹了口气,“你真的不打算听我讲完?”

   张善人摇了摇脑袋,阴阳怪气地说:“不是我没有耐心,你看,都什么时候了?山路难行,又远,就是去最近的镇上,到了估计天也就黑了。昨晚一夜没睡,我得抓紧时间吃饭,找个旅馆休息。明天一早还得坐车。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嘛。实在是没工夫啊。噢,如果你命大,如果咱们还有缘再见,到时候我请你到大饭店,咱找个单间,边吃边聊,我一定洗耳恭听。”

   “好吧。那你能不能再帮我舀点水来?”

   “当然。你是将死之人,我怎么能连这点慈悲之心都没有呢?”

   就在刚才张善人打算离开,张大勇在猛烈挣扎的过程中,突然感到绳子有些松动,这无疑给了他巨大的希望。趁着张善人转身走向水缸之际,他奋力将右手从绳索间抽脱出来,抓起枕边的手枪,张嘴咬住枪栓,哗啦一下将子弹推上堂去。

   身后的声响使张善人顿觉疑惑,他缓缓转过身子,一下惊得目瞪口呆。水瓢落在地上,水花四溅。张善人如从噩梦中惊醒,撒腿就跑。

   张大勇不假思索地扣动了扳机,张善人应声倒地。张大勇又对着绳索开了一枪,火光一闪,绳子断为两截。他迅速从里边挣脱出来,跳下床去。

   子弹击中了张善人的一条腿,剧烈的疼痛使他不由自主地哀嚎着。

   尾声

   过一夜雨水的洗涤,这个小小的寺院看上去有一种焕然一新的面貌。院子里的两颗古松像是刚刚涂了油彩,墨迹未干。青砖地面上的水洼里,白云似鱼儿般游动。隐隐约约的蒸汽仿佛一层轻柔的薄纱。阳光无比温柔。

   张大勇已经换上了自己的衣服,他洗了脸,显得精神多了。他刚刚给菩萨续上香,还破例跪在蒲团上做了一番祷告。然后,他提着蒲团走出去,在门厅当中盘腿坐在蒲团上,看了一眼绑在一个金刚大腿上的张善人,冲里边喊道:“菩萨!你太粗心了,怎么能让这种人面兽心的东西在你的地皮上鬼混呢?他一个人作恶事小,可臭肉会坏了满锅汤的!你们两个金童玉女也是,怎么不替主子看着点呢?还有你们四个(指四大金刚),都干什么吃的?”

   尽管张大勇已经给张善人的伤口进行了简单包扎,基本上止住了血,但疼痛和恐惧却是布条无法消除的。

   “你要杀我?你要杀我吗?杀了我,你就成死罪了!”张善人惨白的嘴唇一个劲向耳边咧着,一副极其痛苦的模样。

   张大勇拿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一边玩弄着手里的手枪:“杀不杀你……按理说这是菩萨的家事。如果她不管……”

   “别,别!施主,浪子回头……”

   “屁!你才是浪子!你刚才应该听我把话讲完,可惜你没有耐心。”

   “你讲,你现在讲,我洗耳恭听。”

   “哼!你不用洗耳,即使我告诉你了,也不会再给你机会。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你落到这样的下场,并不是我的错。”张大勇挪了挪屁股,出神地端详着卸下来的弹夹和闪着寒光的子弹,似乎在酝酿情绪。“工地出事以后,所有人都认为我再也翻不了身了,就连我老婆都绝望了。小区里的人见了我像见了鬼似的,偶尔有人跟我说几句话,也是想着法的挖苦我。我是个要强的人,发誓一定要让人们重新对我另眼相看。于是,我用房子作抵押贷了一笔款,上下打点,终于得到一个工程。可是,工程刚刚干了一半,那位主管的官员就出事了,工程也因他的原因被停了。工人们天天围着我家要工钱,银行也逼着还贷款。我跑了半年信访,毫无结果。后来,我从小道消息得知那位官员已经出来了,他只在监狱里呆了几个月。虽然把官丢了,但实力一点都不减。他当官时就偷偷开着好几个小煤窑,这些煤窑挂的都是别人的名字,因此,他犯了事也对这些煤窑没有任何影响。我的工程是从他手里直接承包的,当然我得跟他要钱。可是,他不但不给钱,还让他家里的一群保镖把我连打带骂赶了出来。这还不算,正当我打算用法律来讨个公道,他不知从哪儿得到了消息,便三番五次派人到我家里威胁,扬言我如果把事情闹大了,一家老小谁也别想活。我老婆孩子吓得连觉都不敢睡,我只得将她们送回乡下。没过几天,银行封了我家的门,我只好暂时住进一个小旅馆。这口气越想越咽不下去,于是,我托一个曾在黑道上混过的朋友买来这把枪和九发子弹。我大摇大摆去到那个混蛋家里,一进门就对着他家的电视开了一枪。电视机被打得粉碎,连我都有些震惊了。他的那些保镖一看我手里的是真家伙,个个吓得屁滚尿流。我用枪顶着那个家伙的脑袋,他乖乖给我拿出了一百万!但是我要声明,这一百万都是我应得的,我没有讹他一分钱。其实,我并不是一时冲动,在做之前我就明知道这是一条通往地狱的不归路。我本来就是从人间的地狱出来的,再回到地狱也算是叶落归根。可我不这么做,就是把自己置于不仁不义,把几十名工人推进火坑!他们有的在等钱给父母治病,有的在等钱供孩子上学……买米、买菜……我是从打工过来的,我太知道这些钱对他们有多重要!”

   张大勇眼睛里又出现了泪水。看来,这个表面粗鲁的男人,还是个重情重义、很容易被感动的外刚内柔型。张善人似乎看出了一线希望,他不失时机地感叹道:“原来是这样。唉,唉!我一时糊涂,见财起意,该死,该死!”

   “你是该死!”张大勇嚯地站起来,指着张善人的鼻子,把张善人吓得一哆嗦。然而,他很快又平静下来,吁了一口气说:“昨晚你晕过去的时候,我曾经想,如果不出意外,办完事我就回到这里。和你一起吃斋念佛,再也不想什么发财的事,也再不回那个表面仁义道德、骨子里却是男盗女娼的尘世去。可是我一觉醒来,竟发现被你绑在了床上!我的心就死了。连佛门净地都被世俗的肮脏污染了,我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倒不如直接下地狱!”说着,张大勇“啪”地将弹夹卡上去,滑动枪栓,将寒森森的枪口对准张善人干巴巴的脑门。

   “张大勇!”张善人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这一声吼,他自己都感到吃惊。

   张大勇显然也被吓了一跳,举着枪的手微微抖动了一下。

   “张施主,不,大勇兄弟!你不能杀我,杀我就等于杀你自己!你想想吧,你现在还敢出去吗?就算警察抓不到你,那个人能善罢甘休吗?按你说的,他简直就是个黑社会的头头!他们现在一定在到处找你,一旦被他们逮到,那你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张大勇愣怔片刻,把枪收回去,放进怀里,“对对,你提醒我了。我原打算把这支枪留在这里,你这一说,我还得带着。兴许,剩下的几发子弹真用得着。我的生死与你无关,至于你的生死,就让菩萨做决定吧。”

   “兄弟,你可别做傻事!你就是再有十把枪也斗不过黑社会!我也不瞒你了,我就是被黑社会逼到这里来的。我是个石匠,靠给别人刻墓碑和泰山石,日子过得也还富裕。可是,有一天我从外面回来,竟发现我老婆在家偷人!盛怒之下,我跟那个男人打了起来。可是,我这身体哪是他的对手呀!蒙了羞还挨了打,谁能咽得下这口气!于是,我就去镇上找了一个叫亮哥的人,出五千块钱让他帮我教训那个混蛋。没想到这一下却闯了大祸,那个混蛋的外甥也是黑社会,而且他的后台比亮哥的后台硬的多。亮哥跑了,他们就找到我。给我亮出两个选择:一,十天之内拿十万块钱;二,见不到钱,十天之后,他们来取走我身上一条胳膊。还有一个附加条件:如果报警,我在外打工的儿子肯定要出意外。十万!妈的,我这条命也不值十万,凭什么白给这些王八蛋!我把能卖的都卖了,他们的耳目以为我是在凑钱,其实我有自己的打算。我把所有的钱分成三份:给儿子寄去一份,并嘱咐他马上离开原来的地方,越远越好,没有我的通知永远不要回来;给了老婆一份,虽然她不仁,咱不能不义;然后,我带着剩下的钱四处漂泊,最后发现这座荒弃的寺院,就留了下来。为了不引起怀疑,我干脆假戏真做,就成了‘张善人’。其实我本姓胡,好在世上还是善良人多,一说是庙里的善人,都会慷慨布施。闲时种点菜,打打柴,唉!除了孤独清苦,倒也悠闲,用不着提心吊胆……”

   “可惜呀,十几年的时间,每天伴着菩萨,也没能把你骨子里的贪欲清洗干净。一看到钱,邪念就起来了。”

   “谁不是呢?兄弟,咱谁也别假清高。我之前做石匠为什么?钱!你包工为什么?钱!我为什么逃?也是因为钱!你为什么抢劫?还是因为钱!有什么不同吗?”

   “闭嘴!少他妈拿我跟你比,你是什么东西?自私、胆小、毫无担当的软蛋!老子抢劫,是为了把几十名工人的血汗钱还给他们!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说着,张大勇从皮包的外夹层里抽出一张纸,使劲拍着上面的字迹说:“看看!这是所有工人的银行卡号,最晚明天,我就会将钱如数寄给他们!”

   那位姓胡的“张善人”盯着纸上陌生的名字和令人眼花缭乱的数字,感觉脑袋有点晕。

   “咱俩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张大勇揣起那张纸,咬牙切齿地说。随后,便大踏步向外走去。

   “兄弟,张……混蛋!你站住!”姓胡的急了。由于他用力过猛,那尊金刚身上的尘土扑簌簌抖落下来。

   张大勇在门口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之后又继续迈开脚步。

   “出了这道门,你就等于走进地狱!我不是吓唬你!你一定会后悔的!”姓胡的脖子上的青筋都暴突出来了。

   张大勇在院子里站住,款款回过身子,“我从做决定的那一刻起,地狱的门就为我打开了。我还有路可退吗?”

   姓胡的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急切地说:“有,有路!兄弟,何必非要冒险呢?留下来!有了这笔钱,咱俩想干什么不行?想吃斋念佛,就吃斋念佛;不想吃斋念佛,咱就像梁山好汉一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这里山高皇帝远,咱想怎么逍遥就怎么逍遥,谁他妈也管不着!不好吗?”

   “好啊,好啊!”张大勇感叹似的大声应道。

   “你终于开窍了!好兄弟,快帮我解开!”

   “等我回来吧!”

   “什么?你还要走?我怕你走了就回不来了!”

   “那咱就地狱再见!”

   “兄弟!张大勇!混蛋!我他妈怎么没杀了你呀……”

   山门“吱吱呀呀”地响了几声,然后“砰”地关上了。姓胡的那位“张善人”还清楚地听见了上锁的声音。他彻底绝望了,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一只乌鸦横空而过,屙下一泡屎,“吧嗒”一声落进院中的水坑里。涟漪散尽之后,水浊了。被稀释的乌鸦屎在水中形成几缕灰色和黑色的丝带,像水蛇一样游荡着,撕裂了白云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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