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的灵魂在仅剩痛苦的昏迷中感知到了他没有带到尤兰蒂的世界的那一部分。从图书馆回家后他毁了那顿晚餐,金再也没能看到他的好脸色,等等。想到金的时候他的胸口无法聚起一丝温情,也许他对她本来就没有爱情,也许这只是因为他无法再感知那些美好的事物罢了。接着他看到自己和金的争吵,因为她说他偷带回家的那本古怪的书里尽是一些不堪入目的语言,她无法接受深爱的男友竟如此低劣。
马文的另一部分冷冷地面对她的哭喊,像往常一样。但这部分的灵魂最不愿看见的事情发生了:金当着他的面撕扯那本点燃他们之间矛盾的书……
想到后果,他倒抽了一口气,挣扎着坐起来,却被人温柔地按到原地。他想睁大眼睛瞧瞧四周的事物,不过这是徒劳,女王已经夺走了他的视觉、听觉和嗅觉。他想用手去触摸对方,只感到钻心的疼痛——伤口并没有痊愈。但那只小巧的手还是给他以欣慰,他惊喜地认识到,也许是受伤太严重,自己的触觉没有被女王看上眼,因而留存了下来。这个女人抱住他,温热的液体滴到了他的皮肤上。是泪。
“尤兰蒂……”他首先想到了是她。但他马上认识到不是女王——他确定不是。抱着他的女人摊开他的手掌,极轻柔地写出了自己的名字。果然,是金。马文的这片灵魂痛苦地将她推开,否则被放大了几倍的负罪感会将他折磨得不堪忍受。
他在一片黑暗、寂静的世界中急促地喘着气。有好一会儿没有人再打扰他。然后又有东西要去接近他,一开始他奋力地挣扎,但来物温热友好,一阵沉浸于睡梦边缘的恍惚和满足感侵袭了他,接着一股力量从他的胸口激发,使他一下子惊醒——四周是嗡嗡的噪音,一股难以名状的怪味儿扑鼻而来,刺眼的强光使他睁不开眼。
他听到金的啜泣声。
“啊……马文,马文,你醒啦!”她扑倒在他怀里,痛哭起来。
他睁开眼睛,四周是蓝色的世界,刺眼的光从水上照下来。原来他又恢复了知觉,只是这些感觉非常平凡,激不起任何愉悦的联想,也不能供以进一步鉴赏。
“我把你女友带来的那部分灵魂,和你原有的一份拼了起来,所以现在你恢复了部分知觉。看来,尤兰蒂完全取尽了你的‘优美’,一点儿都没有剩下。如果没有我,可能你一辈子都只能生活在寂静黑暗的地狱中。”是那个穿着宽大袍子的干瘪女人,她的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把扫帚,机械地在地上拂来拂去。她又嘲笑道:“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又见面了,而且还连带你的女朋友。”
马文不语,冷冷地望着她。
既然他平安无事了,金便快活地仰起脸,为男友拭去脸上的汗珠和残余的泪水。她把她如何进入女王的世界,如何在哑巴女孩的比划下上了船,找到他,从头到尾都说了一遍。
“什么?她把你也送上来了?”他吃惊地问道。
“对啊,”金说,“她的意思好像说,这里的君主已经送你到岸上,要我乘上船来找到你,把你带回去。我们在湖面上的时候,突然有人推了小船一把,我只记得自己落了水,然后就到了这个地方——喏,后来是她把你带过来,还救醒了你。”
马文把靠在身上的金扶起,自己站了起来。他们的头顶上空有粼粼的波光在闪。附近还有聚聚散散的人影,他能感觉到他们附近发散的充满仇恨的阴森气息。借助另一部分灵魂,他很容易分析出此刻的情况:因为没有了女王垂青的东西,现在他和那些同样被剥夺了“优美”的人一样,像囚犯般沉在了湖底。
他低下头的时候望见宽袍大衣的女人,她虽然低着头,但他能分明感觉到她的眼睛正在盯着他看,好像要解读他此刻的内心,却始终无法成功。“我在想,我和金要怎么回去。”他慢慢地说道。
那个女人又像刚才那样打量了他很久,生硬地说:“那或许要等明天了。今晚,你只能选择待在这里!”一阵停顿后,她的语气突然客气起来,“金,今晚你得温柔地照顾他……他需要好好调养一番……来,我领你们到我的住处去,总比这到处游荡着报仇心切的残缺怪物的地方要好得多。我相信你们都需要休息……以及,思考——特别是你,马文。我会一直等候回复你,如果你有任何疑问的话。请叫我夏罹希。”
她领他们穿过湖底的平地,来到水下山谷纵横的地形复杂处。她住在一个曲折多道的山洞里。洞口异常整洁,他怀疑是那把疯狂的扫帚的缘故。
金很快就在他怀里睡着了。马文把熟睡的她挪到身边,趁着这份短暂的安宁,开始思索所发生的一切。这个时候尤兰蒂女王的倩影总在眼前挥之不去。现在,每当想起她,他无法感受到丝毫的愉悦,而是接踵而至的痛苦侵蚀他的灵魂。他蜷缩成一团,任由她带来的苦难挑弄他、折磨他。他同样借此检验自己还剩下多少完整的知觉。直到他清醒地支撑着汗涔涔的身体靠墙坐起,他才发现尤兰蒂在吞食他那份“优美”的时候,犯了一个她没有来得及听完他的警告而导致的错误。爱情现在正残忍地对他的知觉施加痛苦。但现在,他因为他和她之间的秘密而有了隐隐的不安和报复的快感。他正像原先打算的那样,不会离开了。
“进来吧,我知道你在外面。”他突然低声说道,“你知道,我不打算急着走。”
夏罹希果然出现在洞口。“很好——不过你没必要压低了声音说话,因为她听不见——我已经让她昏睡。在你完成你要做的事情之前,我不会让她醒过来。”
“我知道你要我做什么。虽然尤兰蒂剥夺了我感知幸福的能力,但自从来到湖底,我就不难捕捉到被囚禁在湖底之人对她的愤恨。在要求我为你们报仇之前,我希望你能解释为什么会选择我。”
她把遮住脸的连衣帽拂到脑后。他下意识地撇过脸去,避免再看到那张残缺的狰狞面孔。她发出一声冷冷的笑声,接着马文感到她掐住了他的下巴,往她的方向拧。
“你不会后悔看到我的脸……”她的声音古怪地闪烁着,好像强忍住难以抑制的激动,“因为在无数次的失败和漫长的隐忍后,我终于成功实践了尤兰蒂的秘密。现在,虽然离我原先的美貌还有几分偏差,但我觉得……至少已经能让你不至于厌恶我。”
马文并不惊讶于看到一张俊美的脸。她的手渐渐往下掐住他的脖子,正如他曾经狠狠地为了女王掐住她一样。“你看看我的脸!”她嘶声吼道,“要知道,在那个妖妇得逞之前,她也嫉妒过我的美丽!而你居然为了她而揍我……”他被掐得难以呼吸,不过没有反抗。
“我知道……你在报复我——在告诉我关于尤兰蒂的秘密之前。”他艰难地说道。
她痛快地笑了起来。“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从她身上得到了读心术,但是你说得很对。我不会容忍任何人对我的背叛!”
“……不是什么读心术,是理智的分析。”他纠正道。
夏罹希终于松开了手。
马文揉揉脖子,侧过头去,避免再看到她的脸。
“在这个世界里,居民都以‘优美’为财富而存在。”她像早有准备似的解释开了,“一开始谁也不知道如何从别人身上便捷地提取‘优美’,所以人人都生活在尔虞我诈之中。尤其是在两性之间,一旦情侣的关系密切到一定程度,其中的一方便能取走对方相对于他或她的‘优美’。就像赌博,双方陈列筹码,如果他们的爱情或其他类似的关系不够纯洁,充斥着意图夺走对方‘优美’的欺诈,那么在微妙的交锋之后,其中更强大的一方便能够取走另一方的‘优美’。”
马文回忆起初次接触《女王》这本书时的情景。他意识到,尤兰蒂陈列了美貌——尤其是那双俊眼,而他被撕裂、进入书中的诗人的灵魂就是他的筹码。很显然尤兰蒂女王轻而易举地击败了胸无城府的他。
“我们就是这么生活,被赢取,或赢取他人……逐渐积累自己的‘优美’资本,将同你竞争的人变为自己的奴仆,于是资本化作权力……谁都想要征服这个世界里的其他人,成为不可一世的王,从此告别担惊受怕的日子,因为一旦积累了足够多的资本,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可以用那些微不足道的‘优美’打败君主……”她的声音里透出对往昔的向往,“而我初识尤兰蒂的时候,她还是个不起眼的少女,除了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睛,我连动她的欲望都没有。”
“你有没有要她的眼睛?”
“没有。谁也不会想要她的眼睛,因为那代价太大了。”她不屑地一笑,“尽管那是一种美丽,但是谁都看得出那双眼睛背后的拖累——这种美是以无止境的哀怨来维持的,如果你为了得到她的‘优美’,从此背上了不得满足的包袱,那么此后哪怕高枕无忧,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陷入一阵沉思,又问:“那么后来她是如何诈取其他人的‘优美’,最后登上王的宝座?”
夏罹希温热的身体向他靠近。马文战栗了一下,当近得连她的呼吸都已经贴在他耳边的时候,他忍不住想要问她是如何使原先干瘪的身体饱满诱人。
“我会让你了解我和她之间的故事……让我们先回到尤兰蒂施加黑暗的权力之前那段日子……现在,亲爱的,我们可以让记忆暂时成为一种‘优美’,以过去最原始的方法交换看看……”
他全然被她所控。马文感到自己没有选择地融化在这个女人的温情里,然后,通往少女尤兰蒂的时代……
现在,他附在年轻的夏罹希身上,随她穿过一条幽暗的古老街道。经过一汪积水时他忍不住低下头去看她,姣好的面容,优雅的体态,身上是女人外出幽会狩猎时所着的精美衣裙。她曾经果然是个美人。
在一所贵气的房邸的门前,她停下了,美丽的身体藏在墙后的阴影里。一个在门前焦急等待、衣着华丽的男子嗅到了空气中的清香,跟管家交待了些什么,便匆匆奔了过来。夏罹希发出轻快的笑声来,往幽深无人的街头奔去,时不时回过头去望那个男子。马文看到他脸上贪婪的神情,便知道夏罹希一定展现了她最迷人的笑容。
那个男人捉住了她,便急不可耐地将她搂入怀中。马文感到异样和不适,这时好像是得到了许可,他从夏罹希的身体里解放了出来,于是他能够以第三者的角度站在附近。他的脚边是一对紧紧纠缠在一起的情侣。但他注意到墙角最黑暗的地方好像有人,但是受到某种限制,他无法走得更远。
这个时候夏罹希已经成功地战胜了那名男子。他昏睡在地上,等她从他的身边站起来时,他诱人的形容顿时枯槁,好像一件被蹂躏过的褪了色的旧衣服。而她容光焕发,更显青春靓丽。
马文听到一丝不易觉察的呜咽声,揉杂着委屈、恐惧、绝望。夏罹希警觉地回过头去看那个幽暗的墙角。那个躲藏着的人似乎想逃跑,但是她冲过去一把揪住了偷看到这一切的人。
一双饱含泪水、痛苦而胆怯的眼睛浮现在幽暗的光线里。
马文突然重重地用手去捶自己的胸口——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揪住了他的呼吸,使他痛苦不堪,透不过气来。
“你是谁?”夏罹希把那个单薄瘦弱的女孩子丢到墙边。她摔疼了,扶着墙慢慢地爬了起来。等倚着墙完全站起来后,呼吸渐渐平稳,她侧过脑袋,声音颤抖却清晰地说:“我叫尤兰蒂。”她飞快地拭去了眼里的泪水,不起眼的脸蛋儿上闪烁着坚毅和傲慢。
马文忍不住走了过去。他着了魔一样凝视着那双眼睛,虽然知道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但还是轻轻吻了吻她倔强的唇。这使他痛苦地揪住了自己的衣襟,她身上似乎有能够让他难过得死去的法术。马文不情愿地后退几步,离她远一些。
夏罹希愣了一下,然后嘲弄地笑了起来。她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眼前的少女,最后目光停在了她的眼睛上——那是她唯一起眼的部位。夏罹希渐渐向她靠近,用手抬起了少女的下巴,使少女不得不望着她的眼睛。
少女尤兰蒂看起来丝毫没有害怕和不安。她的目光冷淡而镇定。
“不……你不该表现成这样,”夏罹希微笑道,马文在她的眉宇间看到了什么熟悉的东西……他发现那是尤兰蒂在提取他的“优美”之前,读他的心思时的样子。原来女王的读心术原本正是夏罹希的“优美”。“小东西,”她慢慢地说,“我知道你现在很害怕,虽然你看起来,一点儿都没有流露出恐惧来。”
少女尤兰蒂的眼睛中又有泪光闪现,但她很快控制住了示弱的神情。
“让我看看……为什么你会躲在这里,偷偷看我和那个男人幽会……噢,我明白了,”夏罹希眯着眼睛,嘲弄地拍了拍少女的面颊,“原来他是你深爱的男人。”
尤兰蒂眼中的泪花突然夺眶而出。
夏罹希被她戏剧性的脆弱逗得大笑起来:“哈哈,小东西,让我看看怎样还能让你的眼睛更水灵些……唔……原来是这样……他已经和你亲热过了,并且夺走了你仅有的那些‘优美’——”
“不,不是‘夺走’!”尤兰蒂突然哭喊道。她拼命挣扎,狠狠地推开了夏罹希。那双美丽的眼睛里饱含对她的愤恨。“如果我要得到他的‘优美’,我可以做到;但是我不屑!我把自己最好的东西都给了他……都给了他!他不需要所谓的‘夺走’我的‘优美’!我只要他爱我……因为……因为我爱他……”她软弱地蒙住了脸,呜咽着伏到了那个还在昏睡中的男人身上。
夏罹希的神情极为古怪。她望着尤兰蒂因为痛哭而颤抖的肩膀,鄙夷而厌恶地皱了皱眉——好像还有一点害怕。她突然走过去一把揪起少女,再次仔细地瞅了瞅她的眼睛,随后叹了口气,把她丢在男人身边。
“他没有要你的眼睛?”犹豫了一会儿,她忍不住问。
“我说过了,他要什么,都可以拿去,”少女尤兰蒂露出一个心碎的笑容,“但是他不要我的眼睛。他解释说他不忍心拿走我所有的东西……我知道他是爱我的。”
夏罹希轻轻哼了一声。在她的脚边,少女精疲力竭,只是流着泪。悲伤使那双眼睛更加楚楚动人。但夏罹希狠狠心,突然决定要撇下那双眼睛就走。
少女眨了眨眼,好像想到了什么,突然跪地爬到夏罹希身边,抱住了她的腿。刚刚的高傲好像全然不见,少女尤兰蒂低声下气地哀求道:“我请您不要这样离开,他醒来后一定会因为受到欺骗而痛苦不堪,请您留下来……留下来,他爱您,他需要您……拜托了……为了感谢您,我可以把我的眼睛献给您……拜托了,拜托了……请不要让他悲伤。”
夏罹希略显惊讶地瞅着少女。她动了动脚,少女识趣地松开了紧紧抱住她腿的双手,但那双俊眼仍满怀希望地凝望着夏罹希。夏罹希眯着眼,想读出其中不够真诚的成分,但没有成功。
“你——叫什么名字?”她迟疑地问。
“请叫我尤兰蒂,”她低声下气地回答道。
夏罹希默默地念了念这个名字,然后撇下少女向前走去。“等他醒来后,问问他什么是爱情——如果你还愿意为他献出最后的‘优美’,可以再来找我——我叫夏罹希。”
马文回头望了那个少女最后一眼——她仍跪在地上,感激地不住点头,双眸闪动着自信和希望。
然后,他随着夏罹希消失在黑暗的街道中。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穿越多少路途,眼前渐渐明亮起来。一座宫廷内的花园展现眼前。一个飘动着淡紫色透明帘子的长亭藏匿在茂密的花丛之中,脚下是一条曲曲折折、通往长亭的石子小径。夏罹希就在他前面。他只看她的背影,就知道她肯定又获得了数不清的“优美”——即使用他现有的视觉来观察,也能猜到那长发一定比溪水更有情,正如乐音一般飘动在身后。她走路的样子非常优雅,马文忍不住赶到她前面看看她的完整的容颜。夏罹希的五官已经修饰得十分精致。令他好奇的是,她看起来有些吃惊和妒嫉,并频频观望四周的景致,眼神中流露出对这座宫殿的渴望。看样子,她还没有完全征服这个世界中的所有人,而至少有一个人已经比她捷足先登。
快要到达凉亭前时,夏罹希闭上眼睛定了定神。她又走了几步,小径灵巧地绕了一个弯,接着亭子便出现在眼前。她没有敢抬头,四周的美景和情调已经让她认识到胜利者的力量了,她必须得谨慎行事才对。夏罹希用女人最妩媚的姿态向轻纱后的王行了一个屈膝礼。
“国王陛下,我就是您要召见的人。”她恭敬地低语道。
传来一阵悦耳的笑声。
夏罹希皱了皱眉,疑惑地抬起眼神——轻纱中赫然是一位女子的身影。她突然倒抽了一口气,恼羞成怒地一把掀开帘子,那双曾令她犹豫良久、最终还是放弃夺取的明眸,正慵懒地俯视着她。然而眼睛的主人已不再是昔日那个不起眼的孩子,她有着雍容华贵同时清丽脱俗的外貌,一切不可能的可能都在她的容貌中得以体现,本该互相矛盾的美的气质都匀调地衬托着她的娇美,以及高贵。甚至是连夏罹希,这个女人,也能在女王身上找到她所要的那种美丽或者能力的体现。马文再次痛苦地揪住自己的胸口,他被迫把目光从辉煌夺目的女王身上移开,好缓解那种窒息的痛。
“我想,您大概已经把我忘了吧,”女王的声音突然变得沉郁悲惋。
夏罹希狐疑地望着她,马文看得出,她正在阅读女王的心思。
女王没有回避她的盯视,她俯下身来,庄严而不乏亲切地望着夏罹希微笑。
“我自然不会忘了你,尤兰蒂,”夏罹希移开了目光,她从尤兰蒂的眼里读出的东西叫她欣喜、狂热,同时又害怕着。这种复杂的情绪加上对女王现有的一切的渴望,她忍不住用一种温柔的语调低声说道:“没想到,那一晚之后你变了那么多……”
“我要感谢您,夏罹希……”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有热情的火焰在燃动。
“告诉我,后来他如何告诉你关于爱情的定义?”
“那不重要,我只知道他不是我想要的……他让我失望了。”
“所以你也终于开始提取别人的‘优美’?”
“是!”女王凝视着对方,屈下了高贵的双膝,“但我发誓,从这邪恶的勾当之中,我丝毫没有获得能让我幸福的东西。”
“那么你要的是什么?”
那双美丽的眼睛忽而欣喜万千,忽而浸没在悲怆的深渊中。女王颤抖着向前挪了挪身体,她的水亮的眼睛——那双眼睛一如夏罹希初次见到她时的彷徨、受伤。夏罹希警惕地读取其背后的意图,但没有成功——马文惊恐地倒退了几步,因为他看到她们已经紧紧相拥在了一起:好像是尤兰蒂女王眼神中的东西让夏罹希胆敢这样做了,而女王正在亲吻她的脖子。
“我要什么……不……我不知道……”尤兰蒂低语道,“也许是有人指引我、关爱我。我无法一个人生活……您知道,我的眼睛骗不了您……我需要……”
夏罹希以亲吻和爱抚鼓励她往下说。
“我需要您……”尤兰蒂倒在了她的怀里,“是您,第一个,好心地让我认知了我们这个世界的规则……我需要您的指引,和统治。您说过,当我要为爱的人献出‘优美’的时候,我可以再来找您。现在我这么做了……”马文惊奇地望着女王亲自宽衣解带,“我要把我得到的一切——荣华富贵,至上美名——全部献给您……”
“善良的女王,”夏罹希爬到她的身上,贪婪地嗅着她身上不知从何处提取的带香味的“优美”,“我不知道……除了给您带来真正的爱情,我还能用什么报还您对我的深情厚意。”
尤兰蒂女王突然笑了,那种自信和狂热像初见时她对那名男子的忠诚爱情一样让夏罹希忍不住害怕和颤抖。
“过去你不愿意提取我身上的‘优美’,这曾让我好奇你如何对一个女人动手。现在我要让你看看,我是如何做到的。”女王轻轻吻了吻夏罹希的脸。
夏罹希已经无法脱身——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尤兰蒂的手上有世上最锋利的刀子——那种玫红或是紫罗兰色的锯齿,马文现在亲眼见到女王如何割裂夏罹希的美貌,那些银色的“优美”沿着她手中的刑具缓缓流出,乔及时赶到,虔诚地举起一只浅浅的水盘,接住了下滴的“优美”。
夏罹希渐渐陷入深度昏迷。女王的眼神中丝毫没有怜悯,她冷冷地望着自己的战俘,接过水盘;乔拉上了丝纱。顿时她的身影附近散发出华美的银色光晕来,乔战栗着退缩到一旁,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步出亭外的女王,嘴里用华丽的词藻念叨着这一历史性的时刻;突然他打了一个激灵,哆哆嗦嗦地翻出纸笔,尖叫着说:“女王正式登基……世界上再也没有能与她匹敌的力量了!”
那种灵魂被撕裂的痛感再次激荡在马文体内。他瘫坐在地上,恐惧地喘着气。这个女人现在得到了她能得到的一切。他强忍着灵魂深处的疼痛感去瞥那个神化般的女人,却在她美丽的眼睛里看到了绝望——她正如一个暴君般大笑起来,她伸展开双臂,周身光芒万丈,美丽的容颜叫人战栗、无法呼吸——但她的眼睛,那双美丽的眼睛却淌下绝望的泪水……马文不顾一切地奔向她,他要仔细地品读那双迷一般的眼睛,亲吻她的泪,哪怕他并不能确定那是不是如同鳄鱼那般虚伪——他必须,也最终会知道。然而更大的痛感因为他与女王之间距离的缩减而袭上心头,他无法再向前一步,只是无力地向地上倒去……
所幸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夏罹希的记忆还是将他带到了女王身边——一个绝望的女王的身边。她面容憔悴,颤抖着用一把尖刀直向自己的手臂。乔在一旁痛哭,他在苦苦哀求女王不要如此作践自己。马文从夏罹希藏身的书架背后走了出来。离他不远处有一个穿着现代人服饰的男人,他已经面色惨白,失去知觉。马文意识到那个人和他一样,也是通过那本玫红或紫罗兰色的书进入女王的世界的。书架背后的夏罹希因为胆怯而颤抖着,她的脸已经变成残破不堪的模样,现在正偷偷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去,去拿纸和笔来。”尤兰蒂虚弱地命令道。
乔呜咽了一声,好像是在劝她不要再这么做了。
“怕什么呢?我是女王,他们不能伤害我……我要再编一个故事,而你,负责把它记录下来……我需要其它世界的‘优美’……快去吧……否则我快死了,我……”她闭上眼睛,尖刀刺进了她洁白无瑕的手臂……马文痛心不已地望着心爱的女人,尤兰蒂轻轻地倒吸了一口气。她挣开眼去看伤口,没有血,只有银色的“优美”缓缓淌了下来,滴落到那只硕大的水盆中。
“女王,您的体内已经充满了‘优美’,您早已不需要更多‘优美’了!”乔衷心地劝道。
“可是……为什么我还是无法感觉到幸福……”她的眼里再次盈满了让他心碎的泪水,“就好像我还是个孩子时那样……不,那时候我还是能偶尔尝到快乐的滋味的。比如说,我把自己的‘优美’献给别人的时候……”
乔害怕地倒吸了一口气。
尤兰蒂女王闭着眼睛微微一笑。
“您可以做任何让您感到幸福的事:炫耀、报复、夺取他人的‘优美’……只是乔希望您珍重,不要做那些可能伤害自己的事!您不该把自己完全暴露在别人的视线里。您要知道,许多人对您虎视眈眈,他们都迫切地想要弄明白您的魔力,然后报复您——您真应该完全杀了他们,不留后患!您也不该总引那些不属于我们世界的人前来,他们或许会对您不利……您可急透了乔的心!”
“去吧,乔,”她好像完全没有听到那些劝告,“我们再来编一个故事,请客人到这里来——你再去取些纸笔来。别忘了把那个家伙送出去。”
乔低低呜咽了一番,拖着那个在地上昏迷的人离开了房间。
等女王只剩下独自一人的时候,她脱去衣物,立到巨大的水盆之中。水盆随着她向后靠的动作自动扩大,使她能舒适又宽敞地躺在其中沐浴养颜。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微微散发出柔和的光晕,四周一片寂静。由于巨大的吸引力,河水往上流淌得更为迅速,“优美”在她的身旁旋转缠绕。她微蹙双眉,渐渐睡去。
马文强忍着靠近所带来的痛楚,向没有防备的女王走去。他战栗着伏在她的身边,看到她的手中捏着那种锯齿形的叶子——渐渐指向自己的胸口,一刀一刀,银色的优美从她洁白的胸脯之间涌了出来,在瞬间又使她的肌肤完整如初。他惊恐万状,而她的面容倒是显出些许宁静来。尤兰蒂紧闭双眼,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平缓。好像只有彻骨的疼痛才能在间隔之中带给她些许安慰。她终于疲惫了,他俯身去吻她的面颊时,她正好沉沉地坠入梦乡,连露在水面的脑袋也浸没水中,他在摇曳的柔光中望见她的浅浅的微笑。
被夺取感知快乐能力的他只能感受到一种扎心之痛的幸福。
突然有人向这宁静的画面扑来,尤兰蒂在瞬间惊醒过来,迅速地跳出水池,湿漉漉的长发遮住了身体。夏罹希并不知道如何为自己添加“优美”,但乘机贪婪地俯下脸去大饮一通,并伸手捡到了池底那把紫红色的锯齿叶刀,逼向女王而来。
乔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他尖叫起来——夏罹希放声大笑……女王在利器的胁迫下没有屈服,反而更显高傲和美丽……正如《女王》中那可读的一段所描写的那样,马文亲眼看见,女暴徒在目睹了自己的丑陋依旧和女王的美貌后歇斯底里地抛开了武器……
夏罹希倒在恢复原状的水盆旁边,身体痉挛。
尤兰蒂的声音冷漠地飘荡在夏罹希耳边:“既然你勇敢到胆敢偷取‘优美’,还要将我置于死地,我也会有兴趣再和你公平一斗,夏罹希。现在我放你走——你,我的奴隶,但我要让你履行一个奴隶该为女王做的事。”
乔的大笑声……一把扫帚扔到了夏罹希身上。
“你可以反抗,但你要记住,我是你的女王。我并不会胆怯于赐予叛徒反抗的权利,直到你们心服口服为止。”尤兰蒂冷冷道,“我会随时迎接你的挑战……随时随地……”
马文的眼前一片漆黑。他知道夏罹希的记忆在这个时候开始模糊,无法让他再看到后来发生的事了。不过女王和乔最后的几句对话异常清晰,也让他渐渐认识到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
“……女王殿下,乔刚刚在路上突然有了使您幸福的主意……”
“快,快告诉我!”
“能够感知幸福的‘优美’。……”
漆黑、寂静。
接着他发现自己随夏罹希来到丛林里。夏罹希已经开始被迫扫地,她尽量使自己不发出很大声音来,因为她离她藏身之处不远的地方有一个裸体的陌生人走过。马文认出那是刚刚进入这个世界的自己。哑巴女孩已经在小路尽头的河边上等他……模糊……
……马文的那片灵魂遇到了夏罹希,她正被他扼住咽喉……他从水中开始下沉,一直落到靠近湖的地方;一个女王的奴隶缓缓向他走去,想要把他带到女王指定的地方;夏罹希袭击了那个奴隶……金乘着哑巴女孩的小船,来到湖面上;哑巴女孩没有在女王下令的地点找到昏迷中的马文,正当此时,夏罹希劫走了金……夏罹希将马文的另一半灵魂与深爱着女王的那一部分拼接吻合……夏罹希偷偷使金服下致睡的药剂……夏罹希在马文和金一同休息的洞口等待;马文听到自己说:“进来吧,我知道你在外面……”接着她走了进去,摘下连衣帽,那张脸已然大致恢复原貌……她诱惑着他,直到他们紧紧纠缠在一起……
他猛地推开了身上的女人。
马文羞愧地喘着气,他知道刚才他背叛了女王;而现在,关于女王和夏罹希的回忆已经结束了。
“眼下你已经知道你要知道的一切了,”夏罹希满意地抚摸着他的脸和身体,轻声说道,“你很温柔……这使我感到,你好像爱上我了。”
“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他小心地避开倚在他身上的那个女人——他知道,那只是他在模糊中误认她为尤兰蒂罢了。马文站了起来,走出洞去,说:“我不明白你是如何恢复原貌的。”夏罹希跟着他走到洞口,她挽住他的手臂,微笑着在他耳边低语:“是他们帮助了我。”
湖底的囚徒全部聚集在她和他的面前。
“在尤兰蒂聚集‘优美’的最后几个阶段,许多人的‘优美’在她眼里已经不值得提取了。所以,湖底的囚徒多多少少还有一些‘优美’。现在他们把这部分剩余的宝物暂时借给了我——要知道,我身上残余的‘优美’是最多的,因为我是这个世界中,她最后动手挑战的那一个。只要我们团结一致,就能击败那个傲慢的丫头,回到她实施暴政前的那段日子。”她说道,“现在,我们需要你的帮助——你曾是她最渴望的东西,只要你骗她说你的体内还有‘优美’,她一定不会放过机会。在我们的帮助下,只要你接近她,在她的胸口捅下彻彻底底的一刀,并把她丢到这条河开始流淌的地方,让她体内的‘优美’流尽,站在你眼前的人的被夺去的‘优美’便可以失而复得。而这之后,我们自会帮助你找回你所遗失的那一部分,并且送你和你的女友回家。”
马文的敏感感知到了水下世界浓烈的复仇气息。那些聚拢的囚徒都穿着类似的袍子,严严实实地遮住了残缺的面容或灵魂。他们的连衣帽遮住了眼睛,而帽子投在脸上的阴影里透出寒光,他知道他们迫切地需要他完成这项任务。
“可是,你知道吗,”夏罹希阴冷地说道,“我们的兄弟姐妹对你很不放心……他们在你身上嗅出了你对尤兰蒂的忠诚。不管这是不是真的,或许我们应该给你……”
囚徒们围着他的圈子渐渐变小。黑压压的重重人影向他靠近。他恐惧地环顾四周,却找不到可供逃离的漏洞。他感觉到他们会撕裂他,把忠于尤兰蒂女王的那一部分剔除,然后再利用他加害于她……
他突然搂紧了身旁的夏罹希,在她的耳边热烈地低语道:“叫他们走开。刚刚我已经证明自己忠于您,您知道。”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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