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图书馆处理旧书的几个架子。
那本书——就在那个角落里,那本书的玫红色或是紫罗兰色的书脊一角有一道撕痕,里边儿显出不同于其他旧书的崭新的白色书页,好像惊艳女子的肌肤的那种颜色,因为某个不可知的原因,并未受到时光的侵蚀。
他的注意力马上被吸引了去。
“《女王》……”他抽出那本书,默默地念出烫金的书名,手中原有的几本古典诗歌集被搁置一旁。指尖摩挲羊皮纸硬封面只接触到洁净的幼滑质感。竟没有一丝灰尘。
这个时候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也许是触觉的异常舒适,他的心跳开始加速,微微渗出汗水的手有些迫不及待地掀开封面——洁白如新的书页发出清脆的声响;幽香拂面。第一瞥——插图跳入眼帘:若干条漫不经心的线条,柔滑的曲线随意交错、伸展……一个优雅的女子被勾勒得栩栩如生,她侧倚窗边,微鬈的长发遮住了双眼……那双眼睛似乎含藏着什么秘密,仿佛女人所有的情韵都在其中得到了完美的表达……
“啪!”书本不慎滑落在地,他感到些许眩晕。
“马文?”女友金压低了嗓子叫他道,并从对面的书架望过来。
他像往常一样只是点点头冲她示意——低下头,那本书正静静地伏在他的脚下,书脊处的撕痕像是某种含蓄的流露。
金从书架的缝隙里递过来一张纸条,冲他挥手微微笑,然后向登记台走去。他没等目送她走出图书馆,就把未打开的纸条顺手塞到裤带里,俯下身,双手拾起那本书。
哗啦哗啦地翻动书页,但他再也没能找到刚才瞥见的那幅画面。这本书好像根本就没有安排什么插画。可他清醒地认识到刚刚的确是、虽然只是看到几笔线条罢了;不过,闭上眼睛,那个优雅的女王的形象生动真实地浮现在脑海里,她那双被长发遮住的双眼似乎已与他对视良久。他有些怅然若失,却饶有兴致地翻到书的第一页:
此书谨献予尤兰蒂女王,以及她那令人窒息的美丽。
他合上书,将它与刚刚选的那几本书放在一起,带着它们向登记处走去。“先生,借这些——是外借。”
这个老图书管理员像往常一样除了扫描书上的数码条文,还要一丝不苟地检查计算机显示屏里的书名。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对这种新的工具抱有些许的怀疑态度。这个时候,马文去取裤带里的金留下的纸条。金说如果他不希望晚餐就在快餐店草草解决的话,她得先回家了,而他可以再看会儿书。
“抱歉,马文。这本书好像和计算机数据库中的名字对不上号。我在想……可能是过去给旧书登记的人太不仔细了。”他举起那本烫金的深色封面的书。马文从纸条上移开眼神,望见那个书名和那道撕痕的时候,不为人所觉察地战栗了一下。
“你知道,学校里的杂志很快要截稿了。关于这篇特约的古代诗歌研究稿件,他们催得比较紧。而那本书对我的研究很有帮助。”他微笑着撒了一个小谎。
老人用狡黠的目光望着马文。“如果你一定要研究它的话,我建议你像平时一样就在阅览室里看,不必急着带走。何况那本书已经有些年纪了,图书馆里正在商议处理那批旧书的事宜,本来就不打算外借——当然,如果你觉得必须得回家研究才够痛快的话,看在大学杂志社和你来这里的频率的份上,我愿意去打个电话,问问手工登记后能不能把这本书借出去。可能过个礼拜它们就会被安排送到别处或者廉价处理掉……我个人倒不觉得那些书的价值有多大。不过,如果你喜欢的话,不妨来挑几本。”
“不,不必了——当然,打个电话问问能否外借也无妨。只不过,我想就先在阅览室浏览一番,看看它到底值不值得费那些功夫外借呢,反正阅览室里的人常常都不多,清静得很。刚刚金在纸条里留言,也建议我再看会儿书。”其实他是急着想读那本书。
“金是个好姑娘,”老人意味深长地冲他微笑,“你可不要因为那些花里胡哨的研究而怠慢了她。”
他礼貌地点头,不语。
阅览室里果然清静。其实是一个人也没有。但是,马文仍莫名地走到最偏僻的角落里,心事重重地沉思了一会儿,才又迫不及待地把《女王》打开。
少女尤兰蒂笸蛳镉颏瀣偲擸素……
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阅读那些生僻的文字。或者,在有些书页上的字词他都能认读,但好像有人挑乱了章句的顺序,将词汇颠倒重复,故意给阅读造成极大困难。他用手指划过一行行文字,生怕遗漏了什么他能认读的重要信息。
这个“女王”,好像被人恶意篡改了。他想。
在他就要失去耐心的时候,他发现有这么完整的一页上的内容,他能以常人的智慧读出来:
……而女王的曲折遭遇并未到此结束。事实上,她最初的美貌注定成为撩动别人心生恶意的资本。当她凭借为世人所默许,且人人都予以饯行的手法,正当地取得这个扩张的帝国内她的财富、荣耀、权力之时,更大的阴谋、野心、丑恶也步步向她逼近。那就是来自帝国之外的威胁。
这一次,为避免更甚的留血,至高无上的女王终于为顾全大局、维护帝国人民的幸福,而被迫承认自己需要依傍。她是一位女子。只要她愿意委身于魔鬼,用她的柔情征服残暴,危机和灾难就会云散烟消。过去,罪恶的敌对者放肆地攻击说,正是她的美丽招致如此祸端;如今他们将要永远为之羞愧,因为尤兰蒂女王对生命洗劫的再一次有效制止将证明她的正确和伟大,证明这个国家由于区区一个人的献身便能够重获新生,那么所有百姓对于美的笃信就是无可厚非、优良的传统,他们对于女王的虔诚将要正义地延续下去,直到永恒。
可是,美丽的女王便要做繁荣的奴仆。她得履行作为依傍者的职责。她俯下高贵的身躯,手中的梭子穿梭不止,工作要她把智慧的目光限制在布匹的网格中,再也不许向爱慕她的臣民抒情达意:屈下优雅的双膝,浸湿的丝巾抹过器具,劳务要她把珍贵的生命奉献给奴隶的作息,再也不能翻动书页,抚按丝弦,为形容的优雅增添内涵……香甜气息泛滥的夜,爱情独不往她处。而她无奈卸去华丽的衣装,魔鬼般的伴侣欲榨取她高傲的泪光:……
“俗套的情节。”这个年纪的男生自然不难猜想到后边香艳的描写。但由于他有些恍惚地觉得自己见识过那位尤物的美貌,忍不住想再往下看看女王最终的命运如何,饱受凌辱后,会不会有个英俊而宽容的英雄愿意拯救她于水火之中,并许诺给她终生的幸福之类的。翻页,然而居然又是一堆混乱文字,好像有人为了保全女王的尊严,故意将这段真实掩藏起来似的。
于是他更有兴致往下看了。兴许在几页看不懂的文字后又会出现一些关于女王人生的片段。
然而仔细翻阅大半本书,竟不再有可读的文字。
“一部传记题材的书看到这个厚度的时候,主人公的年龄也该使她不那么诱人了——这可就没什么意思了。”他笑笑,却就在这个时候,他又发现一页可读的文字:
……尤兰蒂女王没有理睬叛徒的呵责。利器下,她的俊容反而显出青春的荣光来,那不可抗的高傲的美丽使她更显出尊贵,与丑陋的女暴徒有极大的、令人战栗的对比。叛徒也确实战栗起来,接着如野兽般尖叫、撕扯自己的头发,妄图伤害女王的利器被抛到了空中。
有些女人的美丽如酒愈酿愈醇,因为她虚心欣赏其他人的长处,无论男女。经过她的对比衡量,一旦发觉对方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优美”,她也要躠龞腭顝慝茇郄璩峎罱……于是女王青春永驻,她的魅力如致幻的毒药,因为任何人都可以在她身上找到他或她对某一种美或能力的渴求。
女王赐予被击败的女暴徒一个宽容的笑容。她的芳唇,娇艳饱满,此时温婉低语:“来吧,罪恶的欲望正如对高雅的追求,有其战胜理性的能力。如果你无法将其克制,也许你应该握住我的手,站起来……像个有尊严的人……我领你去……罪恶的欲望一如对正义的追求,如果你体内的波涛冲撞你的理智去破坏、抹煞、毁灭,正如男子意图撕扯我的衣襟的欲望……你可以——我将赋予你此种权利——任由你的渴望吧,像撕开一本书的痛快那般亲身经历……使你的水火灵魂不再混沌不清……来吧,我将领你前去……”
那些话不像是对一个袭击她的女叛徒说的。若不是没有亲耳听见女王的声音,他会相信她那拥有催眠般魔力的言语已经将他完全诱惑了。马文有些恍惚,不明白女王暗示了什么。
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之后,他并不再执着于仔细分辨每一行的文字了,而是大略地望接下来的每页。他相信正常的内容是成页出现的。令他惊奇的是,这么看他才发现那些混乱文字蕴藏的含义:将混乱文字背后的意义忽略去,远远地看它们,就会发现每一页都有图片浮现在原本不可读的书页上,原来那些文字只是充当了类似于像素的作用。他惊喜地翻动整本书,粗略的读图加之不难的想象作为补偿,很快,他便认出那些图案都是古怪的人形,好像蝴蝶标本一样,被压制在了书页间,留存了最初的形容。但他却怎么也无法找到第一瞥中那幅曲线勾勒成的女王的插画。与她相比,那些人形丝毫不具美感。
文字和图像看得他眼花缭乱,但不能让他对她有更深的了解。马文有些懊丧,索性把书合上。等他再睁开眼的时候,不可避免地看到书脊上那条伤疤般的撕痕。他的脑海中突然有灵光一闪,仿佛再次撞见了女王的美丽眼神。
“正如男子意图撕扯我的衣襟的欲望……像撕开一本书的痛快那般亲身经历……”
他战栗着环顾四周,终于忍不住揪住那本书的硬封面,沿着原有的撕痕,缓慢而有力地往两个方向扯……
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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