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云平做了个梦,梦见高峰在地狱里受苦。
佛家说十八层地狱,人死后要按生前罪孽一一投入,受尽刀兵杀伤,大火大热、大寒大冻、大坑大鼓,不一而足。
说相声的,个个一张油嘴,不用想也知道该受拔舌之苦。栾云平台上话少,约比高峰能少出一半去。可下了台,高峰又不太吭声了。如此一来,也说不上谁造的孽更深。
栾云平去舔高峰擩在他嘴里的两指,吮咂得啧啧有声。高峰从前瘦,手指像把竹箸;年纪上来添了点肉,手感好出不少,栾云平总想握一握。他用舌尖去找高峰指尖每一处纹,几个簸箕几个斗,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滴,缠绵到自己先昏了头。
他红着脸抬起眼来,高峰就在他脸跟前两吋,极近地看他。他们俩做的时候,高峰向来安静。譬如此刻,爱语怨言,全在那双大黑眼睛里写着。栾云平往往要费大劲鼓动他,挑唆他,骂他,把他逼到忍无可忍了,用台上仿佛的手法捏住他两腮,再一吻吻上去,吞吃掉所有混账话。
因此,栾云平梦见高峰在地狱里受苦,他的第一反应竟是解气,总算老天有眼,瞧得见咱二位谁更缺德。四下很黑,很静,雾气昭昭,间或阔朗朗两声响,有人趟着镣过去。栾云平看不太真,他又走上两步去。
这下看真着了,高峰端坐在一个大木盆里,分头有点乱了,除此之外不见任何皮外伤。没穿囚服,穿着挺家常一件翻领针织衫,底下看不见了,大概也是西裤。栾云平看得挺纳闷,心说地狱也不过如此,穿着衣服蒸桑拿?
他还没问出声,一个声音已经在他脑海中响起:这是蒸笼地狱,蒸烂皮肉,冷风吹过后重塑人身,才好接着往下面去。
下面是哪?
拔舌地狱。
栾云平了然,再看高峰果然也不太舒服的样子——舒服就怪了,人又不是包子馅,就该带着皮上锅蒸。高峰红着脸,显然是热得够呛,眼里含两泡泪水,瘪着嘴,坐在那也不吭气。不像受刑,倒像闹了病,坐在后台像是跟谁置气,小徒弟们端杯的端杯,拿药的拿药,凑过去的都被他摆手撵开。
但栾云平知道,他那是怕传染人。他坐在离高峰不远的地方,看他带些烦地把左手食指上的钥匙圈转了又转,像印度神手中的法轮,每转一圈就是一场修行。
热气烘烘地直扑到身上来,栾云平心生恻隐,伸手想把高峰从那盆里拽出来。他刚要动作,脑内那声音轰隆隆地响起,如同一道闪电打过,照得四下一片雪白。耳边是霍朗朗作响,恍惚是鬼卒趟着镣逼近,要拿高峰往下面去。
下面是哪?
拔舌地狱。
栾云平只觉得心中大恸,一口气上不来,给自己挣醒了。他睁开眼,天光大亮,声音是门外钥匙响。
一会门开了,女人拎着两手菜进来,搁下来弯腰去换鞋。栾云平站在那看她,没动。盆盆看见他一只手抓着胸口,脸色也不好,吓了一大跳,赶紧问爸爸,怎么了?这是哪里不舒服?
栾云平说嗐,没有,就是没睡好,做了个梦。
人老了是爱做梦,尤其到身边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之后。盆盆印象里爸爸一直是平稳洒脱的,几乎没掉过痛泪。除了郭爷爷走那次,烧饼叔叔扑到地上哭,爸爸去拽他,没拽起来,两个人跪在地上嚎啕。再有就是妈妈走之前住了老长时间医院,有次说想吃豌豆黄,等他们买了来,又还是吃不下。爸爸当时没说什么,等送他们出来,站在走廊上,听外孙说姥爷再见,半晌,两行眼泪挂在脸上。
到现在坚持一个人住,说养花奋蛐蛐都方便。怎么劝都不听,她只能隔三差五过来。盆盆拎起菜往厨房走,栾云平脸色已恢复如常,还伸手要帮闺女拎东西。两个人路过挂着笼子里一只毛色光亮的大鹩哥,窗台上晾着几双花袜子,顺着窗望出去,楼下一大棵海棠,正是开得很好的时候。
中午吃饭,栾云平就说,他想去趟雍和宫。
盆盆正往他碗里扦一筷蒸鱼,听了先是一愣,随后在心里过了一遍,想不出最近有什么日子。但还是说,那行,我下周陪你去。
栾云平说我明天就去,也用不着你陪。不年不节的人也少,我就是去散散心。
身后大鹩哥冷不防唱了一句,闲来无事观山景,闷来时在庄后散散心。父女两个都吓了一跳,愣了一下,一起笑起来了。这鸟也是烧饼送的。依照栾云平的审美,他更喜欢温柔妩媚的玄凤一类。要么说什么人养什么鸟,这鹩哥全随了烧饼,大个,嗓门又大又粗,肯好好说一句唱一句的时候少,生起气来毛都扎挲着,叨得笼子当当直响。
栾云平嘴上嫌这鸟,盆盆却知道,他心里是很爱的。他爸爸一辈子无论跟谁,就占个嘴紧,什么都不肯对人说。她切好苹果,装在一个碗里,栾云平就捻一片去逗那鸟,他自己也吃,一人一鸟咔哧咔哧。年纪大了,已经不是一个人吃两碗二细还要添份牛肉的小伙。但是胃口依旧不错。当年一起上电台节目,有一个环节测试搭档默契度,主持人问,栾云平最爱吃什么。
高峰先说,拉面。跟着栾云平才说,拉面。加一起就是两碗拉面。
盆盆抿着嘴笑,一吸气吸进一鼻子花香。爸,她说,楼下那棵海棠真香。
栾云平拿起碗底最后一片苹果,笨闺女哎,这还给人当老师呢,海棠哪有香的。
我又不是生物老师,盆盆说,这是西府海棠是吧。
栾云平提着苹果把来回打量,什么海棠它也不香。
第二天栾云平就去了雍和宫。地铁站装️潢得挺漂亮,红柱子高得仿佛能直通天上。手里提着一保温瓶姜茶,明明没什么要等的人,栾云平还是在柱子底下多站了一会。
四周人流熙攘,有人背着书包。栾云平想起从前高峰跟他出来玩,总要背个双肩背。栾云平教给他把包背在前面,免得遭小偷。高峰先是点点头,随后又笑,说有小偷也没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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