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从水里出,虎向山中生。若论世间猛兽,自然非虎莫属。可若是能让老虎见了都得绕道走的,那就是彪了。虎生三子,必有一彪。何故?一只母老虎同时只能养活两只幼虎,那遗弃的一只幼虎,倘若孤身在那弱肉强食的人间炼狱中成长,独自飞山越涧、爬树攀藤,常吃枯枝败叶、腐烂残骸,时时啃食泥土、喝尽污水,又与豺狼山豹受尽欺辱、身经百战,老疤新伤、接连不断。若是侥幸存活,那就是彪。其叫声似狼嚎、如狮吼,其性情冷酷毒辣、凶残无比。彪闻风而至,与敌人血战到底,却从不舔血吟伤。都说虎毒不食子,但是彪一定会吃了自己的生母。彪成年后第一件事就是寻找母亲,报那遗弃之仇,随后则是寻找机会,杀害被母虎倍加宠爱的两位手足。
陆家五代单传,到了陆翁,年过半百,仍然无嗣。陆翁接连又娶了四房,每日早晚吃五子衍宗丸。一连数载,还是没有动静。陆翁于是去龙盖寺请了送子观音,日夜供奉,又广为施舍。
每天晚上,侍寝的夫人都要躺在身下想各种法子回春。四娘自知身份低微,要是不弄出个儿子来,在陆家只怕是永无出头之日,所以一有机会侍寝,四娘都分外用功。终于有一天,一股热气直冲会阴,陆翁如残灯泼油,一泻千里。陆翁在床上躺了三日,方拄杖下床。果不其然,四娘有了身孕。请来大夫号脉,说是“寸包于尺,左大于右,定是公子”。陆家从此张灯结彩,一片喜庆祥和。陆翁在观音面前泪流满面,每日放生,祈求母子平安。
那日夜里四娘临盆,偏偏遇上了难产,从白天熬到半夜,交骨还是没有打开。陆翁赶紧让下人熬了一块龟板给四娘喝下。眼看产妇就要虚脱,孩子就是出不来。陆翁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得在产房外坐立不安。忽然听得一声啼哭,陆翁惊喜若狂。陆翁见屋里的人忙着收拾产房,也不及时出来汇报,陆翁也顾不了许多,一个箭步冲进产房,上去就问:“是男是女?”
产婆战战兢兢地说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是位公子。只是……”
只是什么?”陆翁一把抱过孩子,打开包袱一看,居然右手天生六指。陆翁一撒手,孩子就掉在地上直哭。陆翁不由得老泪纵横道:“想我陆家世代行善积德,闻名一方。也不知道陆家先人们做错了什么,究竟得罪了哪路神仙,让老天如此责罚。此子其身下劣,诸根不具,天生六指,顽愚不灵。不祥之人,留之我陆家危也,还是弃了吧。”四娘躺在产床上,汗水夹着泪水,湿了一床,却拉着陆翁衣袖苦苦哀劝,陆翁回手一掌,四娘就晕了过去。
陆翁吩咐家丁赵虎说道:“四娘是我陆家娶进门的,也算是我陆家的人,切不可让她流落在外,按家规第四十八条,子罪母受,填井吧。四娘身子骨弱,尔等要小心轻放为是。”于是张龙、赵虎入夜将四娘绑上一块大石头,抬到院里井边。四娘被丝巾捂上了嘴,既不能挣扎,也无法喊叫,胸口被石头压得喘气都没有力气,一双惊恐的大眼,满布血丝。赵虎打开井盖,口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早死早超生”,对着四娘拜了拜,和张龙一道把四娘轻轻扔了下去,再盖上了井盖。
管家将陆羽抱到桥下,找了一块显眼的地方,将包袱裹紧孩子,又偷偷地在包袱里放上四娘的一块玉佩。桥上大雪纷飞,一会儿孩子就口唇青紫,眼看即将冻死,龙盖寺智积禅师踏雪而至,只听得脚下的石桥下群雁哀鸣,智积禅师走近一看,一群大雁正用翅膀护卫着一个男婴,将孩子抱起,贴在胸口。
那李公一家,原本是竟陵望族,声名显赫。李公曾出仕,只因厌倦了官场险恶,就以妻子有了身孕为由,辞官来到景色秀丽的龙盖山麓开学馆教授村童。妻子后来产下一女,叫李冶,一家人倒也生活得怡然自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李家美中不足就是无子,李公只能时常对好友智积禅师诉说心中的苦闷。
那日李冶刚满三岁,智积禅师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来到李公家。李公看着孩子,对智积禅师说道:“这孩子天生六指,既然是天意,那我们就听天由命吧。”李公取出三枚铜钱,往空中抛了几次,占得《渐》卦。
智积禅师点头说道:“鸿雁六趾,这孩子只怕是大雁投胎,也是个苦命啊!”
李公叹道:“鸿雁每年都会迁徙,耗时数月,历尽艰辛。春天北去,秋天南往,从不失信。鸿雁专情,从不独活,一只鸿雁死去,另一只常常会收起翅膀,坠地自杀,或者郁郁而终。想必这孩子也是个痴情的种。”
智积禅师说道:“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不如给孩子取名陆羽,以鸿渐为字,让他知道飞再远,总有落地的时候。”
陆羽每天与李冶同一张桌子吃饭,同一块草甸上玩耍。那日李冶和陆羽在院中玩耍,淋了一场秋雨。虽说是初秋,暑天的热浪依然滚滚袭来。夜里李冶阵阵寒战发热,转天就开始一边咳嗽,一边胡言乱语:一会儿说“找到了,找到了,是她,是她”,一会说“蠢货怎不回头,还不随我去了,快去琼台复命”,一会儿又说什么“只待数点菩提水,倾入红莲两瓣中”。
来了几拨医生,有的说伤寒,有的说温热,有的说受了湿,也有的说是阴虚。更有甚者说这是肺疫,怕是会传染,要将季兰关进小黑屋。眼看李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终于来了个明白的郎中,说姑娘这病是中了邪。讨要方药,回答:没治。
李公细细听女儿的胡言乱语,怎么也不像是在和人说话。这治病找医生,驱邪毕竟道家擅长,李公于是请得会稽剡县玄真观妙一真人亲临府上。真人对李公说道:“这孩子命不该绝,只是她命中属水,少不了一生都与水打交道。如同一朵红莲,生于泥潭,长于水中,开出火红之花,花落复归水中,沉入泥潭。她即是水命,自然火焰山很低,容易被阴邪上身。唯有修真之人,或可安度此生。”真人于是将一辟鬼符贴在季兰床头,口中念道:
人来隔重纸,
鬼来隔座山。
千鬼弄不破,
万祟打不开。
妙一真人留下金玉消毒丹药方,对李公说道:“修行之人,所求无非一个真字。不识假,焉识真?凡夫所求,是非而已。人无前后眼,谁知昨日是,今日非?若非是非人,莫论是非事。世间万事纷乱,岂可轻言是非?”言毕,飘然而去。
陆羽日夜守在李冶身边,一边煎药,一边不停地祈求神灵。三天后李冶终于睁开了眼睛,陆羽不由得念出一声“阿弥陀佛”,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这连日里大汗淋淋,李冶身上的衣服早已湿透了多次。只是家里人怕她再受风寒,一直没敢为她换下,陆羽倒是每天为李冶洗脸擦手。大病初愈的李冶汗味自然是重了点,体香却也弥浓。李冶起床梳洗打扮后,一个人静静地磨了墨,洁白的牙齿轻轻咬着朱唇,写下一首稚嫩的情诗:
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
已看云鬓散,更念木枯荣。
架却”谐音“嫁却”,恰巧李公推门而入,兴致勃勃地进屋看女儿。李公看见桌上的小诗,悲从中来,拂袖而去。
夜里趁着李冶的母亲伺候更衣,李公对妻子说道:“想我李家,世代积德行善,光明磊落,从无失德之人。小小年纪就知道待嫁女子的心绪凌乱,长大后必成失德荡妇。既然当日是妙一真人救得孩子性命,就让孩子去道观中清净立命吧。”
妻子苦苦哀求道:“她还是个孩子,夫君如何能就凭这一首诗断了她一生的前程?我从今往后,好生教导,我李家怎么会出失德之人?”
李公叹道:“夫人有所不知,我看冶儿天性欲火深重。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出生富贵之人,嗜欲如猛虎,权势似烈焰,如果身上不能带些清凉气味,其焰火不是焚了他人,便是玩火自焚。就算焚了他人,其实也是祸害自己。别人有多痛苦,日后她必加倍地痛苦。既然她自幼遍体生香,呼气如兰,不如今后就叫季兰吧。峡谷幽兰,一念清净,烈焰成池。一念惊觉,航登彼岸。”
季兰二字,出《左传·襄公二十八年》”:“济泽之阿,行潦之苹藻,置诸宗室,季兰尸之,敬也。”尸者,尊敬和优待之意,季兰意为佩兰。或许是李公年纪大了,忘了后面还有一句:“敬可弃乎??”
李公把陆羽送回龙盖寺,随后带着夫人返回了故乡湖州。途中经过剡县,李公让船家在剡溪里停留了片刻。趁着妻子在船上午休,李公吩咐仆人看好船,自己牵着季兰的手上了岸。季兰想着要上岸玩耍,连日里因为看不到陆羽的烦闷一扫而光。不一刻两人就来到了玄真观。妻子醒来后在船上悲痛欲绝,季兰孤零零地在山门望着山下的剡溪大声哭喊着母亲。李公伤心地吩咐船家快走,一艘小舟就这样渐渐消失在季兰眼中。
陆羽虽处佛门净土,日闻梵音,却不愿皈依佛法,削发为僧。陆羽九岁时,有一次智积禅师要他抄经念佛,陆羽问道:“释氏弟子,生无兄弟,死无后嗣。儒家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出家人能称有孝吗?”
智积禅师笑道:“你这是要学孔圣之文。”
住持了然和尚听了,敲着木鱼,越敲越生气,对下面的和尚说道:“让他去扫地!”
正午时分,知了在树上不停地叫。了然擦了擦头上的汗,又敲了几下木鱼,仍不解气,说道:“讨厌的知了,让他洗厕所!”
和尚们一下就蒙了,有人说道:“知了……”
我说的是那废物!”了然大吼一声,说完了然接着念经,念念就怒了,一把扔了敲木鱼的棍子,了然高声喊道:“烂泥扶不上墙,让他践泥涂墙,负瓦翻屋,牧牛百头……”
陆羽并不气馁,无纸学字,就以竹划牛背为书,偶得张衡《南都赋》,虽不识其字,却危坐展卷,念念有词。智积禅师知道后,恐其浸染外典,失教日旷,又把他禁闭寺中,收了杂书,令陆羽每日修剪花草。陆羽从此潜心观察花开叶落,闻香识物,研究万物生长。
感兴
李冶
朝云暮雨镇相随,去雁来人有返期。
玉枕只知长下泪,银灯空照不眠时。
仰看明月翻含意,俯眄流波欲寄词。
却忆初闻凤楼曲,教人寂寞复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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