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澐
外公的小院
那年冬天,我在堂嫂的娘家和小伙伴一起捉迷藏,阳光把橘红的色彩洒在对面不远处半山腰的路口,路端被一丛竹林遮住了。此路正通往外公家,我的目光停留在那路口,心却从路口开始游走:从那路口进去,拐弯到山的背面,就是外公的小院,外公一定坐在门前吸着旱烟。他是不会跟我们这些小孩子说话的,他老是独自沉默,被外婆经常唠叨着,而他依然义无反顾地挑起家的重担,依然独自沉默地,呼吸着小院里的热闹气息。
我经常去外公家,也经常在他们的小院里做迷藏,无论我怎样在小院藏匿,都还是给其他的小伙伴揪了出来……这个小院,成了我孩提时梦想的天堂。
其实,外公的小院原是解放后从一个地主的大院中分解出来的。当年那个地主应该是想把他的院子从山脚修到山腰,院落之间很有梯度,彼此相连的路都有一些斜坡。院脚之旁有小河,山水人居一间杂货店。那时我们姊妹多,也太贪吃零食,喜欢到外公家也就喜欢上这个杂货店,每次外公总一万个乐意满足我们而慷慨解囊。
从杂货店往上走,是一个环三面的大院,零散地分布着十几户人家。大院里布局不是很讲究,罗列也不成型,这应该是由不成型的后山来定的,院子靠山而修。院角有两棵很大的黄角兰树,一到夏天,香气扑鼻,大院的人都聚集在树下纳凉,笑声满院飞。在这院子里,谁家煮的什么吃的,谁家娃娃考试差了,谁家有哪些亲戚,谁家夫妇吵架了,甚至谁家的人夜里打呼噜最响,大家都知道。
再往上走,便是小院了。这里曾是地主家的私塾,比较宽敞,共七间,呈围三面的规则长方形,土木房,墙壁被石灰粉刷过,大门两边的墙壁上还画着松树、仙鹤等图案,书香韵味十足,很有气派。进入小院的路口直立着一丛青翠的竹子,再延伸过去,院中有一棵状如伞状的柚子树,冬季里,它孕育的又大又多的柚子,黄橙橙的,在枝叶之间闪着。
小院里曾经住着一位年轻的男子,他在一次外出中,突然看见一位年轻女子昏迷于路,忙给那女子掐人中,并给她水喝。等那女子醒过来才知道,她为了逃婚,一路上饥饿、哀愁,后来晕了过去。他将那女子背回家,第一时间给她熬了稀饭,看她狼吞虎咽的样……后来,那女子看他踏实可靠,又吃苦耐劳,虽然穷一点,但也比她母亲把她许配的那个纨绔子弟强,于是便留了下来……再后来如愿成了夫妻,那位男子就是我的外公,那位女子就是我的外婆。小院有了外婆,更有了生气,她后来陆续生下四个儿女,我的母亲排行老二。
小院的左边是三外公的房子,共四间组成一个“┒”形结构,像用自己的手臂搭在别人肩上一样,连接着外公的堂屋。他家的鸡、狗都住在柴房下的地洞里,那地洞分两间,儿时我们听地洞里的母鸡传出“咯咯咯”的喜讯,就忙钻进地洞取蛋,却在隔壁洞穴里那爱管闲事的大黑狗的吼叫声中慌忙逃出。
柴屋后是一片清幽的杂树林,当风吹着树叶“沙沙沙”地响起,或有鸟“噗呲噗呲”地飞过,大人便吓唬我们这些爱乱躲乱藏的孩子:“贼来了哟!”我忙跑回来拉着母亲的衣角不放。外公便会哈哈大笑起来,说我胆子太小,哪有主人怕贼的?
三外公很少在家,他在重庆一家煤矿单位上班。那时煤矿单位到农村招矿工,村里的人都说只有像三外公那样的傻子才去那鬼地方。长大后我才知道,三外公志向远大,是像路遥笔下孙少平那样的人物,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三外公有三个千金,我懂事时大姨已出阁,二姨念初中,白白的皮肤像鸡蛋壳,很少笑,也不善言语,常披一头瀑布一样的黑发在我面前一晃而过。小姨皮肤黝黑,调皮捣蛋,开朗活泼,唱歌跳舞样样都会,还时不时地跟三外婆斗斗嘴。
外公小院的右边是幺姑婆家,幺姑婆的房子是婚后修建的,它和外公的房子是一样的布局。幺姑婆对我们非常和蔼,天生一幅笑容像。幺姑爷是当地乡政府的一个职员,加之幺姑婆勤劳持家,他们经济还比较宽裕,住着当时农村最时尚的砖墙房:屋前有水,房后靠山。幺姑爷不知咋的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在外祖父住宅旁边,大修土木,建屋造岭。
幺姑婆和表姑在屋前左右种下许多花:凤仙、牡丹、芍药、美人蕉、栀子等,还特意在花丛中种下一两棵橘树、樱桃树。一到春夏,蜜蜂嗡嗡地采蜜,蝴蝶在花丛翩跹,大院里的姑娘全看花来了。幺姑婆嗜花如命,她给我们约法三章,只许观赏不许采摘,若违规,幺姑婆的脸会堆满乌云,还会遭来臭骂。而幺姑婆对我却网开一面,如果我看上了哪一朵花,她总会摘下递给我,让我喜滋滋地带回家。
外公的小院一天中午,母亲把我从睡梦中叫醒,说:“表姑和一群女孩正在用凤仙花染指甲,你也去凑凑热闹吧!”我过去时,大家已经将凤仙花用光了,她们的每个指尖上都绑着一个像西太后手指上带着的护甲套,长长的尖尖的。凤仙花又开时,表姑特意过来叫上了我,她在门边摘了一大把大红和深西瓜红的凤仙花,放在小瓦罐里,再洒少量盐在花瓣上,将花瓣捣烂,放置一会儿后,再把它们敷在我的指甲盖上,然后用青麻叶包住我的指甲,并缠好……当晚我带着像粽子一样的指尖和衣而睡,梦里都害怕指尖上的“粽子”丢了。第二天起床迫不及待地扯下包装一看,嘿,这些指甲都红了,只不过颜色比较淡,呈红黄色。
外公的小院姑娘多,都恨不得把自己打扮得如仙女一样,她们都穿上了耳环。她们爱美不怕痛:先把缝制衣服的针泡在酒里,再准备一些花椒,把耳朵洗干净准备好,针消毒到位,在耳垂上抹上酒,再抓点花椒粉在耳垂上使劲地揉,揉得有点麻木了便一针穿过去,姑娘们都会“啊哟”娇叫一声。不几天,院子的姑娘们耳垂上都挂着长长的耳环。我害怕一针穿过去的痛苦,没有去效仿她们,母亲只是失望地对我摇摇头。
这个院里,和外公最亲热的,要算他养的鸽子了。晨曦,这群鸽子便盘旋在小院上空,“噗噗噗”地从房顶一遍又一遍地飞过,这声音,几度进入我酣睡的梦乡。等我醒来,那些懂得晨练的家伙,已落在院中,向着外公“咕咕咕”地叫着。外公端着一斗杂粮,边撒边说:“不急,不急,少不了你们的吃的。”
我们心里也偷着乐:多吃点,我们好捡鸽蛋。鸽笼挂在小院右边柴房的墙壁上,黑狗这下可没那功夫来管这桩闲事。我和表弟几个抬一木梯放在鸽子笼下,爬上梯子去取鸽蛋。有时被外婆撞见,便会骂我们这些小馋猫。外公则笑着说:“煮着给他们吃吧!这么多鸽子蛋,还怕孵不出幼鸽?”
我们吃剩下的鸽蛋外公便用来下酒,外公喜欢喝酒。那时,他在离家不远的乡镇上做点小买卖,忙活了一整天,有点生意便会提回一斤猪肉,叫外婆按照他的要求来炒,要把肥肉里的油炸干,要把瘦肉炒得鲜嫩可口。外婆在厨房忙碌起来,很快,厨房飘来一阵阵被油炸过的蒜、葱、肉香味。当太阳落下,云蒸霞蔚,和着炊烟,满院飘散。外公拿出打来的高粱酒,叫来三外婆、幺姑婆两家人,整个大家庭坐在小院里说笑着,等着外婆端出炒肉来。
日子悄无声息地过,我懂事时幺舅早跟着三外公去重庆当了旷工,并娶了华容舅妈。华容舅妈一脸和气,是一个典型的温柔美女,笑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每逢年底他们才回一次家,二人很恩爱。外公家里后来添了电视,大家聚在一起看电视,幺舅坐在门边,手腕搭在我肩上,偷偷把葵花籽的壳扔在华容舅妈头上。华容舅妈转过头来,莞尔一笑,说:“讨嫌!”幺舅还是一个劲地扔,扔一下向我眨眨眼笑一下。
好景不长,华容舅妈不满足现状,便放弃煤矿的工作出去打拼,但没想到一个叫许强的人介入了他们中间。幺舅只能选择离婚,他们的儿子由幺舅抚养。记得那是一个夏天,阳光从院中的树上星星点点地洒落下来,外公坐在阶前抽着闷烟,外婆在树下边洗衣服边流泪,嘴里不停地说:“想走哇?什么都没得到,最后只走个人。”
当幺舅从受伤的阴霾中走出来,遇到现在的幺舅妈后,才擦亮了黯然失神的眼。幺舅妈第一次回外公的小院,是个下午,太阳的余晖照着幺舅妈高挑的身段和灿烂的脸,看上去还算得上个美人。离开后父亲挑剔地说:“隆军这个老婆找得怪,走路时腰部先向左一缩,然后再向上扭动一圈。”母亲便给父亲一个白眼。
后来,外公患重病撒手人寰,弥留之际叫外婆不要离开小院,坐着一口天井,永远吃不完……外公的坟头就在小院后面,他已把他最后的骨骼与灵魂留置在这里。而外婆孤单一人,毕竟年纪大了,不能恪守他的心愿,在本乡任职的大舅也不放心她,便把她接走了。
二十几年过去了,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节,空气中飘着温馨气息,绕着鞭炮余音,年味还很浓,我们又一起走在去外婆家的那条小路上,路上杂草丛生。外公的小院,仍在宁静的村庄安放着,只是没有了他最喜欢的竹子、柚子树和幺姑婆的花园。
与幺舅离过婚的华容舅妈也回到了外公的小院。当年迈的外婆叫上她的名字时,我感觉依然多么亲切,她显然老了,昔日白嫩的皮肤不见了,昔日的温柔文雅不见了,昔日小鸟依人的幸福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锐利的眼神、粗糙的皮肤、松弛的脸……这一切改变的太多,与时光一起都去了哪儿?
外公曾经热闹的小院空了。曾经,他默默地在小院里生活着,而现在,依然默默地在小院的后面独守着。
外公的小院(注:本文载于深圳《龙岗潮》,入选《2016年南充散文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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