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外婆的老房子在花园街,是外公工作单位的集体房,一楼,附带一个小院。很小的时候,我常往那去。
老房子宽敞,两个客厅。一个中间是茶几,靠窗是书桌,书桌边的墙上贴着外公抄写的诗句,以我那时的个头儿能看到的一句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外公的字很好看,可惜我一点儿没学着。
书桌面对窗户,窗外就是小院了。另一个是餐厅,连着有两个卧室,是年代最为普通的陈设。因为是一楼,房子经常暗暗的,让人觉得私密的安全。
夏天,不开空调也很凉快。午饭后,外公会把竹席拿出来,外公的竹席和现在薄薄的竹席不一样,外公的竹席是长方形,四周加固,更像一张竹床。
外公用湿毛巾擦一遍竹床,竹床就变得冰冰凉。之后,我们就睡在上面,吹着过堂风,非常惬意。数不清多少个午后,我都是这样盯着外公的后背,不知不觉地入睡,睡在我“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时光里。
冬天,雪积在院里。院里的雪和院外的雪是不同的。铁栅栏分出界限,院里的雪归我,院外的雪是大家的,于是,我以为院子里的雪要更好看些。
我的雪,我舍不得玩,所以跑出院子,到上坡处的一片草地上玩大家的雪。雪不怎么好玩,但既然下了又不好意思不玩,好像又总是那几种玩法。
我玩雪,是敷衍雪。我想雪也未必愿意让我玩,但既然下了又不好不让我玩,勉强洋洋洒洒,勉强圆圆滚滚,赶紧地化在我手上,算是交差。雪也在敷衍我,消除我敷衍她的一点点不甚必要的愧疚。
记忆中,外公外婆家总与好吃的有关。那时尚不懂用“美食”二字,好吃的,便是“好吃的”。
外婆做的面疙瘩我最喜欢。外婆把面和得软硬适中,用筷子一条一条“赶”到锅里,锅里的汤总是事先熬好的排骨汤,要么鸡汤。我爱看面疙瘩在锅里翻腾,好像热闹的桥段紧锣密鼓地上演。蒸汽弥漫整个厨房,我托面疙瘩的福,也能腾云驾雾一番。
面疙瘩煮的差不多熟,加点青菜,打个蛋花儿,黄、绿、白……关于色彩之美的体会,自此开始。有一事我始终疑惑,“赶”进锅里的面总有先来后到,而出锅却一气呵成,最先下锅的煮老与最后下锅的煮熟的区间如何把握?想必非胸有谋略而动作灵巧者不办。
外婆家附近卤菜店卖的鸡爪也是我的钟爱。妈妈骑自行车带我去买卤菜,老板娘总拿一个最小号的塑料袋,单独装一只鸡爪给坐在自行车后座的我。
每次去,我都期盼这个小小的礼物,摇摇晃晃地在车后座上抓紧时间吃完,因着我不能允许自己由于解决分外的礼物而耽误分内的美餐。那样岂非失算?我年纪小,于人类先天惯于利己的天性更不陌生。
至饭时,鸡爪被当做正儿八经的一道菜上桌,外公、外婆、妈妈、舅舅都知道我喜欢,所以常常把自己的鸡爪正中间肉最多的地方挑给我,我也总是一副不好意思又受宠若惊的表情,欣然接纳。
在这里,我是有几个好伙伴的。
同龄小朋友应该认识三四个,但不排除是记忆同我开玩笑,或许我以为的那三四个人其实是同一个人也说不准。
印象最深的一回,是和一个女孩在大院最边缘的栏杆百无聊赖地玩耍,她家的小保姆出来叫她吃饭,她赶紧拉着我到栅栏缺了口的地方钻到对面的小花园,很得意地冲着小保姆喊。小保姆无法,她是大人,钻不过来,只能从大门绕出去到小花园堵我们。我们看她来了,又从栅栏缺口钻回去,来来回回耍了她好几趟。
这也能寻着快乐吗?现在想想不能的,这无聊,也能说卑鄙。但在那时,的确寻着了快乐。孩童的作恶,总这样无意义,损人而不利己,仅为损人,就是快乐,满足于玩弄他人的控制感。最后,我们的恶行因为感到没意思而告终。也仅因为“没意思”罢了。
后来我去过这个小朋友家里,她妈妈正在做饭,并不理会我,更不用提留我吃饭,大概是我家没有保姆的缘故。
我还有个大朋友,是传达室的老爷爷。老爷爷长什么样?实在记不清。不过,和蔼的老爷爷长得总差不多。只记得戴眼镜。我喜欢和传达室爷爷下五子棋,总能打个平手,常常沉浸其中而度过了半天的闲暇。休息的时候,他戴上眼镜读报纸,我听不懂,但我喜欢听。
后来,小姨送我一副四子棋,很少见,连四为胜,棋盘竖着的,也就是说,棋子不能随便摆,只能一个一个垒起来。我带去找传达室老爷爷“切磋技艺”,老爷爷自此就下不过我了,他总忘记棋子会落到底下,因此我总能赢,常能享受“胜者为王”的喜悦。现在想想,他八成是故意让着我的,好让我开心,也可能是他寂寞,怕总赢我,我便赌气不来。小孩子的胜负心是很强的,动物的本能。
此外,我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朋友,是我舅舅。我舅舅喜欢听广播,我也跟着他装模作样地听。我学他的样子,盘起腿来,摇头晃脑。我们最喜欢刘宝瑞,《斗法》、《珍珠翡翠白玉汤》,一起嘎嘎大笑。我们也听评书,《隋唐英雄传》,我觉得一般,但若要听也听得。
除了以上这些,还有不成段落的碎片。比如,蜻蜓压得很低,我得以捉到一只,拴住它,将它扣押在院里观赏。比如,蚊虫肆虐的夏天,我高挑美丽的小姨着黑裙,告诉我,黑色很招蚊子,我自此便深信不疑。比如,大雨将至,蹲在门外看墙角蚂蚁。比如,经历冬夜,冻成了型的拖把……
长大后的一日我猛然发觉一个真理:父母对子女的“爱”是天底下最自私的。这里的“爱”,指父母对子女的一切情感和心思,出于某种尊重的必要,我姑且称其为“爱”,这里的自私,也不是普遍意义上的自私。爱子女的父母,自然会爱他们的子女,他们难得与神同在,掌握了造物主的力量,无论是A还是B还是C,便也爱了。你,我,则不同,我们意识的形成,是我们“自己的事”。
所以,我愿意将童年,或童年的境遇,也只当做自己的事,无可感怀,更无有感恩,只是时而把玩,尝试得到一点现下得不到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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