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点”拾贝.新春篇48

              ——送别.寻根

        猝不及防的，辛苦一生的大舅轰然辞世。他以两年半明半寐的生命状态和这依恋的人世作长情告别，又以六日的昏沉意识渐别了这悲苦的人世。七十年的人生路，于他，走得太过悲苦和匆忙。

        为他吊唁的三日，凄冷阴雨和着辛酸的泪雨溢满胸腔，再倾泻奔流。他的不幸遭遇，连着妈妈的悲苦人生，以及他们和大姨姊弟仨的悲凉身世，像潮水般一次次涌来，蒙上我的眼睑，漫过现实的淤滩，留下深深浅浅的斑驳足迹。只有悲过、痛过的人，才有更清醒深刻的能力审视过往和人生，也才有理由和权利感受当下的幸福和美好。我珍爱和拥有这种能力，也希望更多的人理解和拥有它。愿逝者安息，生者美好！

        送别舅舅，给了我一次与辞世二十六年的妈妈心灵链接的宝贵机会，也意外地给了我一次深层的寻根之旅。我用心用情感受和亲吻着这方将她养育的土地，似乎触摸到她的心跳和呼吸。妈妈，这棵老槐树上该挂着您银铃般的笑语；那条小路该有您走来的足迹；村前的小河畔该有您洗衣的身影；舅舅家门框该有您倚门的叹息……恍惚中，我听村口的远房姥姥说着当年的您和我；朦胧中，我看见天堂的您和大舅团聚……

      我的大舅，是妈妈一母同胞的唯一弟弟，在姊弟中排行老三。外婆离世时38岁，撇下姨母姊弟仨人。姨母8岁、妈妈3岁、舅舅不满周岁。自幼丧母，便是他们姊弟仨最大的人生不幸。然而，饥寒交迫的苦难中，姊弟仨又都念完了高小，这确是他们不幸人生之大幸。他们连同他们的子女后代都应感念这幸运的赐予者——我的外公，也许这是他留给仨个苦命儿女的最大功德。因为他唯文有华的价值观支撑着他，在当时极其艰难困顿的条件下，让三个儿女完成了当下能及的高小学业，这是他唯一能尽力做到的。外公的价值观（虽然他当时并不一定意识到这是价值观）从舅舅姊弟仨的名字中也可以得到很好的诠释：文华、文存、文伦，文华——文彩华赡，存、伦——出自于古装戏中两姐妹“存伦姐”（外公爱听戏），这便是他对于姐弟仨以文化、学识留存于世间的美好愿望和寄托。深深感念我的做过教师、当过文书的外公！他不仅自己秉承了文以载道、文以修身的价值观，而且也以身践行，并将之传承后人。因此，很难得地，妈妈姊弟仨人是乡村同龄人中的学问人。更因之，姨母有过在乡供销社工作的经历(后因孩子多，照顾不了，回村。)妈妈嫁父亲前，当过老师，酷爱唱戏，嫁父亲后，做过村里的卫生员；舅舅有十年的从教生涯，且一生酷爱书法、钟爱《周易》。

        在那个苦难深重、动荡不安的年代，这些文化因子虽然没有能改变他们的悲凉命运，但让他们在同龄人中多了一份表情达意的通道，他们的感情自然比一般乡村人更细腻丰富。比如，我曾读过老姨七十多岁时，为劝和儿子儿媳婚姻间隙而给儿媳写去一封四、五页的简繁体夹杂的长信；我读过妈妈不堪人生悲苦时的愤怨文字诉说，我听过妈妈开心时字正腔圆的戏曲小唱，见过她病卧床榻的寂寞时日以收音机中的戏曲作消遣；我见过舅舅手握狼毫的儒雅书写和他沉浸读书和游历文化胜地的喜悦……文化的音符不仅丰富了他们的内心，而且潜移默化濡养了他们的子女和后人。因而，这是他们不幸中之所幸，是他们子女最大的幸运和财富。我怀念、感恩妈妈的同时，也深深感恩我的外公。

        说到外公，不能不提到我很少听人提及的外婆。因为我了解的直接通道——妈妈，她三岁没有记忆时，外婆就去逝了。平常不大提起，只有她受了欺凌，悲苦哭诉时，才会自哀自怜道：可怜我没好命，一点点儿没娘……我现在理解，父母是儿女无助屈辱时唯一的依靠和支持，而当时唯一能给她温暖和疼爱的奶奶（我的太姥姥）已经辞世。留在姨母记忆中的没有外婆的印象，有的仅是苦难岁月留在他们姊弟仨身上的可怕的饥饿记忆。我知道，对于一个仅有8岁的女孩子来说，她除了自己忍饥挨饿，还要为一家人洗衣做饭外，另外还懂事地担心着幼弟幼妹的饥饱冷暖，这些已够沉重，其它，她幼小的心和稚嫩的肩承载不了。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让她记起年轻慈爱的妈妈饱受饥寒疾病蹂躏、病榻痛苦挣扎的苦难历程，实在太过痛苦和残忍，就由外婆的影像和苦难的岁月一同尘封吧！

      舅舅葬礼上，意外地遇上我的六十多岁，说话利落、记忆清晰的表姨。与她第一次相见，以致她费尽口舌和心力，用了很长时间，才让我理清她和妈妈的关系，也让我组合拼接了一些有关外婆的影像和记忆。

        我的外婆有姊弟三人：姨姥、外婆和舅姥爷，也是姊弟仨幼年丧母，与妈妈姊弟仨命运何其相似，根本就是雷同啊！可怕的命运复制！外婆在仨姊弟中，排行第二，相貌最好，个儿高，眼睛大，皮肤白暂。这点儿是让我惊奇和惊喜的，因为我见过富态、贵气又和善的姨姥，早年也听过姨姥家表姨讲过外婆姊弟仨和妈妈姊弟仨雷同而不幸的遭遇。只是没有眼前的表姨从她的奶奶、父亲那里得来消息具体。毕竟她得来的是第一手资料，她了解的父辈、祖辈的资料更可靠具体。再一次厘清关系，面前表姨的父亲——妈妈的亲舅舅，可能是最后一个转述外婆与妈妈身世故事的人。

      原有故事中加进的新内容是：外婆是仨姊弟中相貌较好的一个，她当年含恨去世时三十八岁，外公是公社的教师(外公的这一经历是先前我不知道的，妈妈给我讲的、我记忆中看到的是他做大队文书及村子保管员的经历)。他当过教师的经历，大概可以解释苦难岁月，他让仨姊弟坚持念完高小及取名寓意背后的价值观。更惊喜的是，我给我的价值观和职业生涯找到了“根”的依据。我弄清了“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为什么成为了现在的自己？”弄清这些，实在是我太大的惊喜！以前的父系族谱探索，总让我不确信和怀疑，这次的送别舅舅无疑是一趟寻根之行、疗愈之旅。我得到了母系族谱的原动力，我整合了与自己的关系。

        相信一个有根的生命，一个背后有强大家族推动的完整生命，将会有取之不竭的动力。原始动力加上自身的生命力，将焕发一次史无前例的生机。

      为我生命的圆满、为这神圣的疗愈、为大舅对他外甥女的宠爱，深深地感恩与祈祷:愿生者圆满，逝者安息！

                                  2018.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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