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金掌柜的蹲在店前抽他那老人烟,全因他这婆娘受不得烟,一闻见便要破口大骂,像极了青年时一脚将他从床上踹下,他倒生气得很——不让上床的婆娘,哪还知道是谁的婆娘。但他终究敢怒不敢言,几十年来皆是如此,为什么呢?他爹没教过他,他娘呢?倒是言传身教,以身作则——男人,是要臣服于女人的。他爹是因为打不过吗?不是,全然是嗓门不够大,他娘在门前嗓门一喊,活像个公鸡打鸣,他爹就要像空气一样,震动不止,再加上不知哪位圣人说过“好男不跟女斗”,又以“君子动口不动手”,是故他爹便彻底泄了气,再生不出半点反抗之心。为何?道理和力量全让他娘给占了,他爹还能挣扎个什么呢?所以如今他也如此,不过比起他爹,他就更没出息了几分,全赖他娘是个极有幽默感的人,所以他爹要是不小心放个屁,他娘便要笑得倒地,他爹呢?虽然脸上严肃,嘴上说着“放屁乃天经地义。”,心里不免有些欣喜——至少,屁是可以随便放的,放屁的时候,她高兴,那么此时他即便是长高几分,抬起头来,只要言语不过分,都是被他娘揭过了的。由此他爹便更加认定:男人的尊严,就是那一团气,放的好了,自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要是放不好,那可真是苦不堪言。
这苦不堪言,说的正是金掌柜,金掌柜真的是名副其实,除了只掌那一个柜,别的都被掌管的牢牢靠靠的——便是他老爹认为的尊严,也不敢有了。屁,是不敢随便放的,尤其在他那毫无幽默感的婆娘面前,放个屁,那就是犯了冲撞圣上的罪行。“放什么屁,还想不想过日子了?好好的日子,被你一个屁,就鼓捣臭了。”他倒也极委屈,两撇胡子跟着嘴巴往下一垂,就像只耷拉着耳朵的狗似的,他是不敢像他爹那般“硬气”,高声大呼“放屁乃天经地义”的,可是他仍有他的风度,此刻,他便要苦着脸,好像吃了黄莲一般难受,慢慢吐出几个字来,“为了跟你过日子,那我得憋死,这放屁,在我爹那代还是天经地义,怎么到我这儿就成了天不经地不义了?”他大概还不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所谓他们家的时代变幻,不过是一个女人的替代而已。可他婆娘禁止他放屁,绝不是因为她讨厌放屁,而是讨厌他放屁,否则她为什么自己放屁时却若无其事呢?州官与百姓,天道与刍狗,从放屁这件事就可以看得清楚了。
正如放屁,他也不能抽烟,为何?全因他婆娘不会抽烟,那她要怎么做呢?只好贬低抽烟这种行为了,认定为没地位的人做的事。有地位的,如她,是绝不抽烟的,要怎么做呢?看着你抽烟,并且以一种睥睨天下的姿态歧视你。
可是她的子民终究只有他一个,遇见过往的客人,也抽着烟,且各不相同,甚至听说有的人的烟,居然要三四百白银,她便也受到了震撼,无异于慈禧在深宫里听说八国联军打将过来的心情。但她自作聪明,区区烟斗,不过虚无缥缈之烟气。于是她便改变了姿态,她不再反对抽烟,她反对什么呢?反对抽下等烟,她也听过抽烟的坏处,所以即便是人家说的飘飘仙欲生欲死,她也断然不敢靠近,但即便是这样,因为它是可以用钱买的,她也要它,甚至要比一番。“甭管它是好的坏的,既然是可以用钱买的,而且别人都用着。那我就得比他一比。这比的不是烟,比的是地位,比的是钱,比的是尊严。”金掌柜这少有地听见这女人一口气说得如此慷慨激昂又多了点韵意,只是默默点头,好像这神气是他自己的,小胡子一飞,像个倒“八”要升天似的。只是听见她说起“尊严”,便又想起他老子那茬儿,又忍不住放了个屁——可谓是内心火热,少年的尊严被点燃了,不仅是潜意识里骄傲的很,就连主观认知,也极渴望来一个屁,好好地闹他一闹,否则你怎知马王爷长几只眼呢?嘿,刁妇!他婆娘眼见如此,自然又横生出一股子气,抄起算盘就要打,可不知是气糊涂了还是怎的,说“呸,没用的奴才,抽最差的烟,放出的屁都是臭的。”或许她是要说“放出的屁都是最便宜的罢。”她以为一切都有价值,可以衡量,可又想到没人卖屁,也没人买屁,于是又自觉失言。金掌柜一听,却是又气又好笑,“你怎知我抽的是最差的烟,我即便是抽最差的也好过你这没烟的罢。我放我的臭屁,也不见得你就囤了个香屁等着抖擞精神,嘁,混账东西。”这一句骂出去,可谓是心情舒畅,好似这几十年的怨气,在这一刻得到舒发,竟有一种登泰山而小天下的壮阔,好像自己的生命被突然间的一只手拔高了好几倍似的。金夫人圆目怒睁,发冲上指冠,真好似霸王再世,一看这架势,金掌柜也自然软了下来,那泰山好像一下子被压成了草高,便突然如垂暮的老人,没了生机,只能是“莫敢仰视”了。
金掌柜只掌柜,而金夫人呢?金夫人掌掌柜。所谓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掌柜的有所明悟,可手是掌握在哪里的呢?金掌柜想必更感同身受。于是只得坐在店门前,抽烟看浮云了。“老金呐,你可真没出息!全身上下最值钱的,怕是你那个姓了,可这姓竟也是你老爹给你的,你自己呢?连努力地堂堂正正放屁都做不到。”此时远处的飞鸿在落日里飘荡,远远传来两三生孤鸣,好像说“老金老金,放屁不行。”老金,放屁是不行的,但也好歹算个富二代了吧!你老子还留你一个值钱的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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