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导读
最近两年,一直流行着语文教材要删除鲁迅作品的说法,有人拍手称快,终于可以不用再怕周树人了。而教材总主编温儒敏老师出来辟谣:“最近有人说“鲁迅文章在语文教材中大撤退”。我回答:没那回事。小学选入2篇鲁迅作品,包括《少年闰土》等,初中选入6篇,包括《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等,这一数量与过去教材相当。”足见鲁迅不会从教材中大撤退,而是选择他的更贴近学生生活体验的作品呈现,少政治杂文,多小说散文。
鲁迅的许多文章被我们贴上批判国民劣根性,批判封建社会,批判黑暗社会的标签。昨日上课,小朋友们张口就来,我问他们所谓黑暗社会为何,却无一作答。也就是说,这只是一个死记硬背的概念,而非理解,应试教育的荼毒,正在于此。小学语文教材上的鲁迅名片: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创作的孔乙己、祥林嫂、闰土等已家喻户晓。可怜的孩子们还不知道思想家为何意,还没读过《祝福》(目前是高中语文教材必修三的课文),便要大谈祥林嫂的形象深入人心了。
鲁迅作品是不是经典?小朋友鲁迅的印象便是“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对待敌人横眉冷对,对待人民满腔热忱,再加上鲁迅出现总是神情凝重,目光如炬,在孩子们心目中完全一个斗士的形象,这样的鲁迅怎不会令人望而生畏?所以选择《朝花夕拾》作为初中名著导读,可谓是一种明智的补充,只要对它的阅读不止步于记忆文学常识。
《朝花夕拾》是一部回忆性的散文集,以“思乡的蛊惑”为起点,整本书弥漫着回忆的淡淡清香,流淌着反思的汩汩溪流,这十篇文章,是鲁迅构建自己人生起点的丛林,不过思想的树木长得有多高,取决于我们自己的思考。
《朝花夕拾》所以读完《小引》时,我们探讨两个问题:
一是为何我们总受“思乡的蛊惑”?
二是为何我们总爱回忆?
思乡,是中国文学的母题。从《诗经》开始,到古诗十九首,再到唐诗宋词元曲,中国人总以故乡为原点,随着脚步不断迈出,思乡情感不断厚重。“月是故乡明”“断肠人在天涯”,小农生产方式的迫使传统中国人结成了两种同盟关系:血缘—家族同盟,地域—乡里同盟。它是强大的基因,注入中国人的血液。鲁迅在小说《故乡》写到: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故乡便是这样一个清晰而又模糊处所。中国人的强大的宗族观念一直强悍的战胜着现代社会的社区观念,以致于春节有了大迁徙,各地有了以同乡为名的会馆。所以,对于中国人来说,思乡哪能是自制就能摆脱的诱惑,它是一种没有解药的蛊惑。
回忆,《小引》里写:带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够。便是现在心目中的离奇和芜杂,我也还不能使他即刻幻化,转成离奇和芜杂的文章。或者,他日仰看流云时,会在我的眼前一闪烁罢。这是“朝花夕拾”应有之义,也是距离产生美。拉开了距离:让我们忽略掉许多细节,摆脱了实用性的思考,郑重其事地对审视时发生的事。这也是我们再发现《五猖会》《父亲的病》以及《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之间联系的秘诀。
这两点无疑指向着我们作为人的共同情感寄托,鲁迅还是那个神,是那个随时以笔为武器的斗士么?再走进每一篇,我们会发现,一个天真、幽默、执着、有着喜怒哀乐,有着矛盾冲突,有着敏感内心的鲁迅因他的文字而显现,我们便知,他因和我们相似而可亲近。
我听父亲说过的,中国有一种墨猴,只有拇指一般大,全身的毛是漆黑而且发亮的。它睡在笔筒里,一听到磨墨,便跳出来,等着,等到人写完字,套上笔,就舔尽砚上的余墨,仍旧跳进笔筒里去了。我就极愿意有这样的一个墨猴,可是得不到;问哪里有,哪里买的呢,谁也不知道。“慰情聊胜无”,这隐鼠总可以算是我的墨猴了罢,虽然它舔吃墨汁,并不一定肯等到我写完字。——《狗·猫·鼠》
鲁迅多喜爱这只隐鼠呢?虽说是墨猴的替代品,但是却多了几分比对墨猴的宽容,因为“虽然它舔吃墨汁,并不一定肯等到我写完字以后”,也就能理解这当失去这心爱的宠物时,鲁迅的伤心,也就明白他会生发出对先是对猫后是阿长复仇的心理。真实而不加遮掩。
我那时似乎倒并不怕,因为我觉得这些事和我毫不相干的,我不是一个门房。但她大概也即觉到了,说道:“像你似的小孩子,长毛也要掳的,掳去做小长毛。还有好看的姑娘,也要掳。”
“那么,你是不要紧的。”我以为她一定最安全了,既不做门房,又不是小孩子,也生得不好看,况且颈子上还有许多灸疮疤。——《阿长与山海经》
面对阿长的恐吓,鲁迅却不害怕,反唇相讥,我想这要是换成他的慈母严父来警告,鲁迅这孩童时期的顽皮可能就会逃遁到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背后。这也便可理解《阿长与山海经》的结尾“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对于一个仆人死后灵魂的悲悯。
我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的人要将我送进书塾里去了,而且还是全城中称为最严厉的书塾。也许是因为拔何首乌毁了泥墙吧,也许是因为将砖头抛到间壁的梁家去了吧,也许是因为站在石井栏上跳了下来吧……都无从知道。总而言之:我将不能常到百草园了。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百草园与三味书屋》
鲁迅害怕严厉书塾,在内心揣测出种种原因,童真而有趣,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从自由自在到接受规训,那些童年的带来快乐的蟋蟀,覆盆子,木莲们,似乎是不能割舍的好友。用了一个“Ade”(再见,别了的意思),加上中文,制造出离别怅惘的情感效果。
在这些小小的片段中,真实的抒写出鲁迅的喜怒哀乐,展现出鲁迅的恐惧幽默怅。某些时候,我们也许就是他呢。不得不说,鲁迅作为白话文的先驱和实践者,锤炼了较好的文字、句型来表达内心的情感。孙犁在《好的语言和坏的语言》中指出:“从事写作的人,应当像追求真理一样去追求语言……应当经常把你的语言放在纸上,放在你的心里,用纸的砧、心的锤来锤炼它们。”是的,锤炼语言是个技术活,需要我们长期的积累和不断的实践。而我们现在的孩子,正缺乏这一点,这也是我们鲁迅之所以不会从教材中撤退的原因之一。
青年鲁迅读《朝花夕拾》,我们更要借助鲁迅的文章,让思想的树木长得更高。我想这也是我们理解他之所以成为“思想家”的路径。童年,自然离不开父母,在《五猖会》会中,鲁迅的父亲要求他备完书才能去参看五猖会。题目为《五猖会》,却用大半篇幅写了背书的场景,会上所见只字未提,父亲的威严与“我”内心的紧张已完全消解要看赛会时的期待。以心理学的角度来看鲁迅父亲的做法,他见儿子将去看赛会又浪费一天的读书时间,故采取“延迟满足”的教育方法让他在完成背书任务后再去游玩,却适得其反,儿子并不领情。让儿子几十年后仍对此事念念不忘。我们今天多少父母也用了这招呢?
但在《父亲的病》鲁迅直接表达对父亲的爱:我们看到父亲的喘气颇长久,连我也听得很吃力,然而谁也不能帮助他。我有时竟至于电光一闪似的想道:“还是快一点喘完了罢……。”立刻觉得这思想就不该,就是犯了罪;但同时又觉得这思想实在是正当的,我很爱我的父亲。便是现在,也还是这样想。在孝道论,此算大不敬,作为儿子的鲁迅,却也没掩盖这点。
父亲的权威与父亲的病危时的懦弱,让鲁迅审视父子之间的关系,由己及人。我相信这种思考早已伴随鲁迅的成长,所以才有《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一要理解,二要指导,三要解放”。要给孩子做园丁,而不是做木匠。提供充足的雨露阳光,提供充分的爱,让他们自由的成长,而不是雕琢,长成自己想象的模样。谁说鲁迅的思想已经不符合我们现代社会的发展?所谓黑暗,也即蒙昧,对自我无知的迷恋。从这个层面来说,我们离黑暗社会并不远。
《朝花夕拾》里还有作为学生的鲁迅,作为朋友的鲁迅,童年的鲁迅,青年的鲁迅......这是个多么可爱,多么有趣,多么丰富的人啊!他待你去阅读,去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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