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9-25
水，浩浩荡荡，无边无际，来自任何方向。
每当老汪坐下来，回忆童年或者想念家乡的时候，脑海中便会现出这幅画面。
回忆童年和想念家乡，在更多的时候是一回事，人们这样劝诫老汪。老汪听了这话，一脸的虔诚，他相信这句话，甚至把这句话视作箴言。
他认真地回忆着童年，或者，认真地想念着家乡，那时，异乡的落日忽明忽暗，空气中弥漫着同样的味道。
辽阔的平原，老汪孤独的影子被无限拉长。
回忆是从五月开始的。
五月是一个残忍的季节，老汪说，这是一个外国老头写。有人提醒老汪，那个老头说的是四月，四月是一个残忍的季节，但老汪坚持没有记错，他一直就这样记在自己的脑海里，他说，这句话概括了自己童年的一切，一个字都没法改，没有更好的表达了。
后来的一个五月，老汪失去了他最爱的人，让他坚定了这个“五月残忍”的表达，尽管那已与童年无关。
五月生水。水落而成雨。
雨铺天盖地，就这样下着，已经连续下了一个月，所有的沟塘河湖，连同稻田，都连成一片，汪洋一片，快成熟的稻子全都潜入水底，村庄像一枚枚绿螺，在水面上飘摇。
有白鹭飞来，掠过无边无际的水面。
家里的一切都呈现着一种令人难受的粘湿，几乎所有的物体，包括每天坐着的板凳都散发着一股霉味。那时，老汪经常担心自己的膝关节也发霉了，小时候的老汪，总是如此敏感而多疑。
那天，老汪和小伙伴们坐在河堤上，看着水将对岸冲溃，携裹着无数的家俱、树木，浩浩荡荡，大举向南，有一泻千里之势。这个季节，老汪最怕听到半夜巡河的人敲打破脸盆的声音，一旦这声音响起，意味着河堤出现决堤的危险，需要每家的男人去抢险，其他人做好避险的准备，如果抢险不成，那就如眼下对岸一样，家园俱灭。此时，老汪坐在河堤上，紧张到发抖，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若干年后，他读到一位老人站在河边说：逝者如斯夫！还有一位更老的老人坐在高台上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两位老人年龄大了，可能感觉不到脚下的河堤正惊慌失措，也许都要修成老神仙了，无心再问人间事。
五月，是故乡的梅雨季。五月所有的一切，每一份无奈的坚守，每一次失落的张望，都和雨水有关，连日接夜的雨水，纵横八荒的雨水。
水是乡村五月的噩梦。当雨水终于无所不在的时候，还有饥饿也随之蔓延而无所不在。桐西东南本为沿江大泽，相传为居巢之地，又传为汤放桀之所。经过伟大的先人疏浚而沟塘湖汊密布之，本就地少水多。上小学的老汪放学回家的路上，总要不时在在沟渠里扒泥鳅捉鱼，这大概是贫苦的乡村生活难得的一抹亮色。但是小鱼小泥鳅不能果腹，每年，庄稼们沉入五月的水下，如果水能很快退掉，倒也减产不多，其实即使一点不减产，农人们也只能半饥半饱，勉强度过一年，因为耕地实在太少了。倘若大水长时间不退，减产严重了，便是乡村的饥荒之年，人人都得过着半饥不饱的日子，大多时候还得四出外借，寅吃卯粮。饥饿，是故乡每一个人最刻骨名铭心的记忆。老汪的大学室友说，你们南方人真好，可以天天吃蛋炒饭，这让老汪心中生出无限悲凉。
五月之外，有一些贫穷，苦涩，却也不失丰富多彩。春天跟着几个大点的孩子去十余里外的山上挖蒿，山不高，但那是老汪第一次登山，第一次从山上俯瞰自己生活的这片土地，整个田野被大块大块的黄色和绿色分割着，黄的是油菜花田，绿的是紫云英地，还有碧如飞练的河流。他诧异于这片土地呈现着一种十分陌生的美丽。夏天去粘知了，脱成光腚去摘菱角，去摸河蚌喂鸭子，或者去捞水草喂猪，偶尔有同龄的伙伴从此凋零，变成“水鬼”，在小小年纪的老汪心里留下抹不去的悲伤。再大一点的时候，要和大人们一起冒着三伏天的酷暑“双抢”，抢收早稻，抢种晚稻，那些无处可卸的疲惫，让老汪知道了能活着走出童年，那就是一种幸福。秋天的早晨，田野里薄雾朦胧，远山朦胧，老汪被母亲叫起来去跑步，赤脚跑在田埂上，一天天看着两边田里的稻子慢慢变得金黄色、释放着一种成熟的气息，想着新谷入仓的情景，想着新米煮成的米饭的甜香，老汪恨不得一下子跑遍每一条田埂，跟每一棵稻子见面，问好。冬天昏暗的灯光下，母亲缝补着旧衣服，或者纳鞋底，老汪则一边捧着书一边努力睁着渴睡的眼，然后被母亲提醒着要读出声，要读出誓要告别“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的凌云壮志。其时，窗外正纷纷扬扬地下着大雪，不多久，就把乡村的四季轻轻埋藏在一片洁白之下，宁静，安详。
五月内外，童年，有着太多的记忆，在时光的水中，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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