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喜爱董其昌,笔者去年两度在上海博物馆欣赏董氏佳墨,受益良多。
年初的董其昌大展作品丰富,尽管有存疑之处,但几幅标准件使人颇觉震撼,顿时感受到他超然独立的功力与涵养,意韵高妙。
深秋的一次不期而遇让我饱览了他的《尺牍九章》。这本是民间旧藏,董笔俊逸的风格始终如一,每个字都堪称上佳,可见他整体水平何其稳定。董其昌特别注重对笔的控制,在《画禅室随笔》里曾反复强调。他的小字一丝不苟,纤毫处也英武飞动,令人叫绝。
上博的这些董书真迹客观地构建起他的书法地位——承袭晋宋且风华绝代。
现在很多场合对董其昌个人资料的介绍仍然囿于误区。笔者曾写文章《董其昌的面目》论证,根据现有资料再作简述。
在《陈眉公先生集》(六十卷本)的《太子太保礼部尚书思白董公暨原配诰封一品夫人龚氏合葬行状》里的表述是,“公讳其昌,学者称思白先生”。可见“其昌”是名;而从文题来看,作者对“思白”两个字特别珍重。
但我们常看到这样的介绍文字:董其昌,字玄宰,号思白。
一、玄宰
其实这是很矛盾的:表字供别人称呼自己,意表尊重,极少用作自称;除非是对很亲近的长辈,信札可能落这样的款。这是顺着这位长辈的叫法,有“您的某某”的意思。
众所周知,董其昌有所谓“书不玄宰、画不其昌”的特点,画作几乎均落“玄宰”款,所以“玄宰”不会是表字。
董其昌还有一枚印章“玄宰氏”,表示他对这两个字也很看重。“玄宰”寓意严肃而深远,和“其昌”如同并立,似为另一个名;但仍有可能是别号,只不过是少见的严肃、拗口的别号。
在《陈眉公全集》(十七卷本)的《董玄宰制义序》里,董其昌的挚友如此评价这位罕有的文苑巨子:“昔人有云,‘手挥五弦易,目送飞鸿难’,其艳且叹于兼技于此。此言不可以论玄宰,玄宰于学无不窥。”
这里陈继儒称董其昌为“玄宰”,说明“玄宰”是别号的可能性很高。
陈眉公在另一篇序文里提到:“予与玄宰,并游胶庠(指学校)中,若宫商相生、水月相赴。大儿玄宰、小儿仲醇,世之人靡不左袒两生为齐晋兄弟之国。”
这里陈眉公把“玄宰”和“仲醇”并列,而“仲醇”的确是陈继儒的表字;那“玄宰”也是表字吗?
上文已述,“玄宰”被董其昌用来在画作上大量落款,肯定不是表字;从这段文字看,“玄宰”被陈继儒直呼,也就不是名,所以只能是别号。
《明画录》简要收录明代画家钩沉往事,书里也把“玄宰”收为董其昌的号。
《陈眉公全集》(十七卷本)附有董其昌作的序,所以它是在董、陈二人都在世时出的书(董、陈去世时间为别是1636年和1639年,董也比陈大三岁)。而《明画录》的出版已在清初,作者的收录依据必然包括前朝这些重要文献,所以陈继儒的序文里把两人的“号”与“字”并列,也并不违和。
这或许正是情真意切的流露,作者自退一尺,用自己的表字对应董其昌的别号,以示情谊。他毕竟没有对等地说:胶庠里一对宝贝的齐晋兄弟,稍大的是玄宰,小点那个叫眉公。
二、思白
表字远比别号正式得多,上文董其昌亡故后《行状》的题目称“思白董公”,说明“思白”不是别号而是表字。
在陈继儒为董其昌的书作序时,也说“《容台集》者,思白董公之所撰也。”这也是庄重场合用表字的例子。
至于《董其昌年谱》强调“思白是学者所称”(即仅是尊称而非其他)并不严谨,因为董展上毕竟发现他的《放歌行诸诗卷》上钤有“思白”印章,说明这两个字不是尊称,而是可以自称。
“思白”是字,所以这是极少使用的、私人色彩浓重的图章。
因此,关于字号的准确表述是:董其昌,字思白,号玄宰。这和清初《明画录》的记载一致,有异于稍晚的《明史文苑传》(清代写成“元宰”是为避康熙“玄烨”之讳)。
由于《明画录》距离思翁的年代更近,他的遗事在民间也还多有印证,素材更真实。而清朝到康熙朝时“海内佳品、玉牒金题,汇登秘阁”,有关董思翁的遗墨甚至他的字号,就只有以官修史料为准了。而恰恰因为清圣祖康熙对董书的分外垂青,以及董思翁年少时的一段轶事,可能左右了史笔。
“玄宰”、“玄宰氏”这个特别的严肃别号,也许和他的真实籍贯相关(“其先汴人,宋南渡扈跸(跟随帝王行止),遂籍松之上海”(《董思白行状》))。比如这种情况:他原籍的名字就是“玄宰”,后来因为家贫被逼无奈更籍华亭,所以史官才为贤者讳,用了春秋笔法。
三、其他别号
此外,在有关董其昌的许多介绍文字里,别号很不完整,基本上列举都是一笔带过,这里稍作梳理。现在知道的董其昌别号包括:
“香光”、“香光居士”(均为佛教题材作品题款);
“思翁”、“老玄”(均是晚年作品多用的自号和戏称);
“容台”、“宗伯”、“太史”(均是他历任的官职礼部尚书和修史官,一般供别人称呼他时使用);
后世称呼他多用谥号“文敏”,也按照他自己的习惯称他为“华亭”,意指华亭为县籍。
据《董其昌年谱》等书籍根据多种资料考证,思白先生少年被迫逃籍,离开松江府上海县到同府的华亭县。这是封建专制和重税的明朝民间的悲剧,挚友陈继儒曾“谑之曰:‘后来读《董逃行》,惟越境乃免’”,意思是读东汉董卓逃窜的典故,才知道(少年董思白)总归要越境才跑得掉。
因为科场连捷是从华亭县籍上翩然起步,这以后的思白先生款识常自题“华亭董其昌”。
似乎有这样一个规律,清代书籍里称他“思翁”时,文辞往往更加珍视,满含暖意;称“香光”则容易带有偏见。
四、斋号
在上博的董其昌大展上,曾有一个专门的展板重点列示了他的五个斋号,解说详细,很值得收藏。
它们是画禅室、戏鸿堂、墨禅室、来仲楼和宝鼎斋。此外,从右下角的两个印章看还有个“玄赏斋”,一共六个斋号。
也就是说,思白先生某幅书画如果落个“画禅室主人”、“戏鸿堂主”、“墨禅室”也不必惊诧。
对于晚明最重要的文苑星辰,我们更真切地看到他的样子,准确称呼他的名号,也许才是接近他的开始。他所经历的少年逃籍、任学政遭遇民变、晚年奴变乃至被污名化,这是一代风流人物所不应承受的苦难。
他的遗墨真伪兼陈,伪作颠覆审美、贻害深远,默转潜移地误导大众。乱象已经蔓延开来,就不应作壁上观。可是要真正了解董其昌,能够慧眼识珠的向导本就稀少,关键是我们还缺乏一个勇于实事求是的小环境。
这个回望瞬间,我们仿佛看见在历史的迷雾里,董思翁孑然独立。他有一些伤感而悲悯地望着我们,正像看过他的劫波与苦河,我们无限悲悯地望向晚明那一位瘦削的耄耋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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