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羁押之后

        方晓放下手机，回想着刚刚接到的电话，那是一个年轻的声音：“是方晓吗？”

        “是的，请问哪里？”

        只听对方缓和道：“你好，我是乌鲁木齐市公安局的尹航，有个案子与贵公司有关，想请你协助调查。”

        大提琴般略带磁性的嗓音低沉而有节奏的传送过来，方晓有瞬间的愣怔：“公安局?”

        对方接着道：“快到你公司了，是在你公司谈?还是在外面?”

        这时，方晓好像才反应过来：“还是在外面吧，公司附近有个肯德基餐厅，二十分钟后我们在那里碰面吧。”

        “好”，对方干脆利落的挂断了电话。

        不能在公司见，这是方晓第一时间想到的，现在是下午四点多，员工还没下班，还有不少客户在做着咨询。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想到最近刚刚做完的一笔业务，是在新疆霍尔果斯口岸送走一批以商务考察名义出境的旅行团，想必与这个有关。

        方晓一边整理桌子上的文件，脑子里一边缕着那批旅行团成员的背景资料，一共十三个人，其中大部分是从内蒙和山西的下线小公司送上来的，只有三人是通过陈军介绍来的。

        想了想，方晓还是拨通了陈军的电话。

        过了三秒钟，对方接通了，“喂？”，

        “哎，你在哪儿？”，

        一个慵懒的声音道：“什么事？”

        方晓走到离门口远一些、靠近办公室最里面的位置，压低了声音，问：“还记得你介绍过来的三个人吗？他们的背景没什么问题吧？”

        “那仨是邵亮的老乡，不是已经送走了吗？”

        邵亮是陈军在医学院的同学兼室友，来自内蒙，也曾是工作后同一家医院的同事，来往较多，是多年的朋友了。

        想到这，方晓道：“哦，没事，就是乌鲁木齐市公安局的人来做调查，还不确定，嗯，那看看再说?”

        对方沉默了片刻，声音绷紧了些：“他们在公司？”

        “没，现在应该到楼下了，约在了肯德基。”

        “哦，”对方松了松语气，道：“先看看，其它，回头再说，还有……”

        方晓看了看墙上的表，“什么？时间差不多了，我该下去了。”

        “嗯。”

        听到对方叮的一声挂断，方晓匆忙抓起椅子上的手提包，顿了顿，环顾了一下办公室，给自己定定神，镇静地走向门外。

        方晓是个干练、敬业的女孩子，虽然生长在北方，身材却娇小玲珑，有着南方女孩儿的白皙柔弱，但做起事来却毫不含糊，做出的决策有着白衣天使一针扎下的果断和淡定。不然，这家仅有十几人的小小咨询公司，也不会在短短一年半的时间里小有名气，来自国内各地区人员的签证通过率都很高。

        十月是北京一年里最好的季节，不冷不热，气候舒适。

        方晓走出办公大厦，沿着左边行至200米处就是肯德基，进到门口处站定，环顾了一下，走到旁边空着的位置坐下，掏出手机按照刚才的来电显示号码拨了过去。

        短促的铃声突然在背后响起，就在方晓转身的瞬间，两个人已经一前一后站到了面前，拉开对面的椅子依次坐下。

        男子身穿白色T恤，个子很高，修长的手指从男用手包里夹出证件，打开后按在桌子上向前推送了一下：“你好，我是尹航。”

        旁边和他一起的女孩子也同时出示了警官证。

        方晓垂眸仔细地看了看，又抬眼看着两人，问道：“我是方晓，你们找我什么事?”尹航盯着方晓确认了一秒，然后沉默地收起证件，从皮包里又夹出一张纸打开。

      “传唤证?”方晓僵硬了一下。

        尹航平静地看着她，道：“换个地方谈吧，车在外面。”

        随即站起身往外走去，证件显示叫杜娟的女警官也站起来等着方晓，示意她走在前面。

        停在门口的并非警车，但是白色牌照，车上的司机穿着警服，“这是本地的徐警官，”上车后，尹航介绍道。方晓木然的点了点头。

        一路沉默的到了看守所。

        审讯室里，静，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方晓坐在嫌疑人专属的椅子里，呆楞地与尹航对视着，晕头转向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对面桌子后的两人已经换上了警官服，那是两张年轻的脸，比想象中还要年轻，其中男子与电话里沉而厚重的声音完全对不上。

        尹航不动声色地审视着对方，片刻之后，突然问道：“要喝水吗？”

      “哦，好。”方晓听到自己机械的回答。

        拿起桌上未开封的矿泉水，尹航走到方晓面前递了过去。

        方晓瞟了一眼，脑中闪过握着瓶子的手白皙而修长，像艺术家的手，也像外科医生的手，拥有这样手的人一定有着庖丁解牛般的精湛技艺和对复杂事件准确的掌控力。

        方晓默默地接过矿泉水，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清凉的液体滑过喉咙，觉得舒爽了些，不再干涩得仿佛连呼吸都困难。理性也渐渐回归，视线不再高挑，平平地看着对方警服上的徽章继续沉默着，不发一言。“等，先要知道发生什么事？”她这样想着。

        “姓名?”

        方晓抬眼看到那个叫杜娟的女警握笔看着自己，准备做笔录。

        “方晓。”开场白一样的常规询问一问一答，方晓很顺从的配合着。

        这时，尹航突然道：“有证据证明你公司做非法劳务输出。”

        “劳务输出?没有啊，我们只做商务和旅游。”方晓惊讶道。

        “两 天前在霍尔果斯口岸查出的非法劳务人员是由你公司经手的，其中三人已经亲口证实是你给他们做的假材料。”

        果然，事情还是出在了那三个人身上，但，也不对啊，给他们做的明明是商务签证，方晓想了一下，道：“前两天确实有一个商务考察团是由我们公司经手办理的，但都是合法手续，从来没办过假材料，只是简单做了面试培训。”

        “有证据吗？除非你能提供证人或证据证明没有违法。”尹航盯着方晓一字一句道。

        方晓窒了窒，道：“我可以打电话吗？”刚才一上车，手机就被收走了，“这三人是我男友陈军介绍的，具体情况他比较清楚。”

      “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十分钟后仍是电话关机。

      “找邵亮吧，是市医院的神内科主任，那三人是他老乡。”方晓道。

        放下电话，尹航心里一叹，看了方晓一眼，道：“邵亮出国交流去了。”

        提审结束后，走出看守所，尹航疲惫地和杜娟说着明日的计划， “明日一早办好手续，坐十点的飞机回乌鲁木齐，通知家属。”

        调查还要继续，传唤时间不能超过24小时，只能羁押回事发地，监视居住，立案调查。

        方晓在看守所里困倦得睁不开眼，脑子懵懵的，她想不明白，陈军的手机为什么一直关机?

        陈军是公司除方晓外两个股东之一，也是与方晓相恋七年的男友。虽然至今还没有把婚姻提上日程，但彼此都很满意目前稳定的关系，先赚到第一桶金，然后建一家民营医院，这是他们共同的目标。

        狭小的空间里，方晓的双臂环抱着自己、卷缩在暗处，心里渐渐浮现一丝阴霾和不安……

        以前曾经想过要来新疆旅游，不想，这次是以这样的方式来到这里。

        出了机场，警车一路开至宾馆，方晓得知监视居住期间，女警杜娟会一直和她在一起。还不错，至少有个说话的人，方晓自我安慰着。

        一个月后，送交检察院的材料被打了回来，证据不足，补充侦查。

        尹航捏着薄薄的几页纸，这是三个劳务人员的指证供词和几次提审方晓的笔录。

        近两年从霍尔果斯口岸出境的非法劳务案件上升很快，前面也有几个类似的案子没破，嫌疑人都是一问三不知，不知这几起案件是否有关联？是否能找到突破口?

        尹航细细梳理着思路，想到方晓的完全否认，又提供不出其它线索，心里有些烦乱。目前能打开缺口的只有两个方向：一，再审三个劳务人员。二，找到陈军和邵亮协助调查。

        乌鲁木齐的天儿开始冷了，夜间气温下降到零度。

        这一天，杜娟陪着方晓去商场买衣服，毕竟都是年轻的女孩子，逛街、吃饭是这个年龄的女生娱乐活动之一。路过一家玩具店，方晓给自己买了一个穿粉色裙子的布娃娃，这让她近来灰暗的心情晴朗了许多。虽然已经是27岁高龄的剩女，但在北京的家里，方晓的床头依然摆放着布娃娃和玩具熊。

        方晓一手抱着布娃娃，一手拎着装白色羽绒服的手提袋，杜娟怀里抱着一堆零食和巧克力，两人迤里歪斜地晃进了宾馆。进到房间，手里的东西都来不及放下，直接仰倒在床上，俩人闭着眼舒服地哼哼着。这一整天逛得杜娟和方晓累并快乐着，也拉进了俩人间的距离，暂时忽略掉警察和嫌疑人的身份。

        通过这段时间每天24小时的近身接触和观察，杜娟认为方晓没有说谎，但也有着疑问，疑问在她的男友陈军身上。

        “方晓?”

        杜娟侧过身对着方晓，轻声问道：“陈军应该知道你出什么事了吧？”

        方晓动了动眼皮，慢慢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没有回答。

        “我们查过你的手机，”杜娟的声音带着女孩子之间特有的亲近：“你在来见我们之前的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他的。”

        还是沉默，杜娟忍不住继续问道：“他对你好吗？”

        方晓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两人间曾经提到过一次结婚的事，陈军觉得事业还没起来，也不想要孩子，每次亲密都会采取避孕措施，所以结婚嘛，过几年再说。       

        方晓也是有事业心的，陈军投资并以她的名字注册了公司，全权交给方晓经营，虽然陈军每月都会查一查账，并按比例提取走一部分钱，方晓依然觉得每天能量满满，充满信心。到目前为止，成本早已收回，赚到的都是利润了。

        相恋七年，已经是一段婚姻的长度了。方晓从来没有怀疑过俩人的关系会有变化，但现在，她有点不确定了。

        “尹航去了北京，今天该回来了。”杜娟透露了一点点信息给方晓。

        方晓也侧过身躺着，面对着杜娟，道：“是去找陈军吧？”

        “嗯，他原来的电话已经停机。”杜娟想着留给他们调查的时间并不多，监视居住不能超过六个月，之后，要么放人，要么判刑。出于直觉的好感，她想帮帮这个还喜欢着布娃娃的女孩子。

        门铃突然响了，杜娟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方晓，起身整理了一下，打开房门。

        是尹航，紧绷着一张脸，好像带着一股怒气，隐而不发。身后还有一个穿着灰色大衣的男子。

        尹航对杜娟点了点头，道： “在里面吗？有个人让她见见。”

        杜娟侧开身，让过尹航和那男子。这时方晓已经站到落地灯前，看着门口方向。

        尹航一眼就锁定方晓，娇小的身躯在背光里更显得柔弱无助，只有眼睛闪着光，还有期盼。

      “邵亮？”方晓脱口而出，“陈军呢？”

        穿灰色大衣的男子看向尹航，尹航眼神暗了暗，脑中闪现出那张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薄情自私的面孔，厌恶地移开盯着方晓的视线，微微冲邵亮点了下头。

        “方晓，对不起！这事都怪我，不该把那三人带到你这儿。”邵亮懊悔地道。

        “陈军呢？”方晓现在只想知道陈军为什么不出现？

        邵亮看了看方晓，又看了看尹航，最后转向方晓，吞吞吐吐地道：“方晓，你别多想，其实，这事儿，他知道的也不多。”

        方晓定定地看着邵亮，听着他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心里渐渐明白了这些天来仓惶、忧虑的一个事实：他回避了，不想惹上一点点腥。

        方晓低下头，缓缓地坐在床边，伸手抱起了床上的布娃娃，把脸埋在她蓬松柔软的发间。

        “你们先出去。”尹航示意杜娟带着邵亮到门外等。

        尹航沉默地看了会儿方晓，伸手一把拽过椅子，重重地放在方晓面前，沉了沉，缓缓坐下，目不斜视地盯着方晓，缓慢而有力的声音：

        “陈军，男，33岁，毕业于首都医科大学，两年前因医疗事故从市医院辞职。”

        顿了顿，继续道：“方晓，毕业于首都医科大学护理专业，二十四岁时曾任市医院最年轻的护士长，与陈军同年辞职。”

        方晓紧闭嘴唇，埋着头、安静的、紧缩着消瘦的肩膀，一动不动，时间仿佛停止了。

        尹航静静地看着方晓，看着她梳起的马尾垂在一侧，露出了白皙的脖颈和一半的肩部皮肤，这种白，被淡粉色的毛衣衬得更加细腻如凝脂，犹如婴儿，让人心生怜爱。

        尹航勾了下手指，不由自主地握了握，然后松开，哑着声音道：“值得吗?”

        头顶的声音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方晓麻木地抬起头，满脸泪痕，凌乱的发丝粘在脸上，眼神没有焦点地望着面前的人。

        是啊，值得吗？曾经以为的全权委托是信任和认可，却原来是对方规避责任的伏笔，早早消除隐患，防患于未然。曾经以为的努力付出、共享未来，却成为对方理所当然索取的借口。稍有风吹草动，便及早撤离，片叶不沾身。七年的感情，被人性的自私击得溃不成军。还是不够爱吧，他更爱的是他自己。

        尹航的手伸进口袋，掏出纸巾，抽出一张递向方晓。

        方晓的眼神终于聚焦，盯着眼前的这只手。曾经以为是剥皮削骨的手，现在却做着最温柔、最关爱的举动。手指瘦而修长，骨指略微弯曲，散发着一种男性的、荷尔蒙的味道。方晓甚至想试试被一手掌握的感觉，看看是否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充满力量?却又张弛有度。

        方晓恍惚地抬起胳膊，伸出手、停住，若有所觉地看向尹航，只见尹航不发一言地盯着她。对视片刻，尹航站起身来，把纸巾塞进方晓手里，转身向门口走了两步，背着身，道：“公司已经停业，账号封了，账面上只有两千。”说完，没有回头，径直走了出去。

        方晓咧了咧唇角，无声哂笑。

        有了邵亮的协助，使得案件调查的进度快速提升。尹航再次分别突审了那三个劳务人员，根据邵亮提供的线索到其家乡取证，最终在这三个人身上找到了突破口。

        据三人供述，起因是其家乡的、与方晓公司有过合作的下线小公司，因其经理人曾被方晓扣过一笔往来款项，便雇来他们三人进行诬陷而采取的报复行为。

        拿到口供，尹航终于松口气，可以结案了。那个傻丫头也可以自由了。

        想到方晓，尹航看了看窗外，天边的晚霞火红一片，真是个好时辰，总会让人想起海滩、携手走过的情侣……

        二十四年来，尹航头一次觉得想恋爱了。

        走近办公桌，尹航从抽屉里拿出一块大巧克力，揣进大衣兜，转身冲进了霞光里。

        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见到尹航了，方晓默默地计算着时间。杜娟去宾馆食堂打两人的晚饭，趁这会儿，方晓可以放纵自己想一会儿，想尹航，想他在为自己奔走着，想他握笔疾书的修长手指……

        方晓站在窗前，对着晚霞，在玻璃上一遍又一遍地划着尹航的名字，心里描摹着他少年老成的样子。

        方晓知道自己心动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门铃响了，方晓以为是杜娟，打开门，尹航站在门口，眼角带着笑意：“不请我进去坐坐?”

        方晓脸颊透着粉色，“哦，来。”

        尹航慢慢地跟在方晓身后，走到桌边站定，面对方晓，想了想，道：“可以结案了，收了尾，你就自由了。”

        方晓看着尹航黝黑的瞳孔里映出自己的影子，想看得更清楚一点，又往前凑了凑。

        尹航屏住呼吸，不动声色。蓦地，两手握住方晓的肩膀，微微俯身道：“要回去了吗？”

        方晓的心怦怦地跳着，感到有种血液冲向大脑时的晕眩……猛然间，她冲动地扑进面前的胸膛，紧紧抱住肌肉紧绷的腰身，什么都不愿想，只想静静地靠在这温暖、安全的怀抱里，享受这一刻的美好时光。

        窗外，天光渐暗。

        尹航抱着方晓的手臂紧紧地收了收，在她耳边低语着：“后天，我来接你。”

        方晓轻柔地 “嗯”了一声，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松开手臂，尹航吻了吻方晓的前额，道：“我先走了。”

        方晓安静地靠在椅子里，刚刚犹如做了春梦般没有真实感。眼尾扫过桌子一角，一块大巧克力静静的躺在那，是方晓最爱吃的、果仁巧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