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钱多多姓钱,名多多。
钱多多从小就对自己的名和姓很是好奇。为什么他们家祖上要姓钱呢?是因为祖上很有钱,所以直接取姓为钱呢。还是因为祖上太没钱,想钱想疯了,就给自己取姓为钱。希从此以后祖祖辈辈,子子孙孙都有钱?又或者什么都不是,而是其他二三四五的原因。
而对于自己的名。钱多多就更奇怪了。为什么要叫多多呢?多多?是什么多呢?人多?可他家从爷爷的爷爷一代开始到现在为止都是一代单传,哪来的人多。虽说从爷爷的爷爷那一辈开始,每一辈也都生了几个女儿。可那都不能算。在他们这里,只有儿子才叫“丁”,女儿生得再多,也算不得“丁”。按这样算,到他这一代爸妈虽然除他还有了四个姐姐。也只能算是人丁稀薄,一代单传。
难道是钱多?
那也不可能。这是他知道的。从他自己往上数三代,里里外外全是穷人。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他们家就是赤贫窝中根红苗正的代表。
那道底是什么多呢。不然他的老爹干嘛要给他取名叫多多。又或者什么都少,他老爹想要得多,就干脆给他取名多多。希望从他这一辈起什么都多。钱多,人多,粮多,米多⋯能多的什么都多多益善。
当然,最好是钱多。而且越多越好。不然就枉叫钱多多了。
可是这世道就是怪。你越想啥它越让你缺啥。
二
钱多多每天和妻子两个起早贪黑地干活。可是一年到头,除了赚几个糊口的钱,基本什么都没剩。
想搞点副业吧。不行。养鸡鸡死,养鸭鸭瘟。养个鹅吧,毛还没等长全,就都俩脚朝天,脖子硬挺地见它姥爷去了。
“既然正水不流,那么流点外水也好。”
钱多多想到做到。
打从想到这句话开始。只要听说哪里开始卖彩票了。他一准跨上他那辆二轮的小脚踏,咣当咣当地踩个把小时。掏出兜里全家省吃俭用一个月才剩下来的百十来块钱。豪气万丈地丢进售票口,买上几张彩票。然后找个僻静的地方,洗手焚香。如供奉䔒萨一般地小十字心翼翼地请出一张张彩票,小心翼翼地用大拇指甲慢慢地刮去上面的涂层。好像如果他太用力,太粗鲁地刮划,会把原来得奖的彩票给刮没了似的。
他做梦都想要刮出一张头彩-桑塔纳轿车一辆。
那年头,一辆桑塔纳辆车十几万。盖一幢四平八正的楼房才需要三万五万。如果能刮到轿车,摸一摸,坐一坐,然后再把它换成钱。那么到时他就是名符其实的钱多多了。
每次买彩票,刮彩票,看彩票。钱多多都是揣着无限的美梦做的。可惜的是每每不能如愿。有时候也中过。中的是两元。但他没有兑,而是又贴上几元预备买水解渴的零钱又多买了几张。到头来跟他一起踩着咣当咣当响的脚踏车回家的总是一口袋的已刮去涂层,没有中奖的彩票。
钱多多把这钱刮了涂层的彩票带回家。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带着锁眼并上着锁的木箱里。
好几年过去了,那个木箱已经整整齐齐地叠满了半箱子的刮了涂层的彩票纸。彩票纸花花绿绿,五彩缤纷,各种图案的都有。煞是好看。可是钱多多无心欣赏这些彩票。在他眼里,这满满的半箱子彩票就是他和妻子两个这几年所有辛勤汗水的结晶。他们家曾经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些彩票上面。可是现在这满满的半箱的彩票已经一文不值了。不但不值一文,每到夜深人静之时,它们好像还会从箱子里发出微许的声音。那声音似有若无。没细听时,感觉声音杂乱,刺耳,嚯嚯呼呼的,似有嘲弄的意味。可待要细听,又没了一丝声响。
钱多多曾经想把这一箱子的刮了涂层的彩票拿去当柴火烧了。可每到临近点火之时,他就又退缩,不忍。
这些彩票虽然不值钱,可毕竟是他和妻子这几年的汗水。烧了它们,不等于是把这几年的心血给烧了吗。
钱多多怎么都下不了这个决心。
因为这几年一直买彩票。原本就拮据的一家更显窘迫。住了二十来年的石头条房子。每到雨季就淅淅沥沥滴漏个不停。漏得连个站脚喝茶的地方都不能够。为了晚上能睡个安稳觉,他们一家不得不在毎张床的上头拉上一张塑料布。然后在两个床头各安一个大大的脸盆。以随时接收雨水透过条石那密密的缝隙渗进来,滴漏在塑料布上的水。
听说水代表着财。在这么密实的屋顶上,雨水还能千方百计地渗透进来。而且渗透的量还真不少,每一个下雨的夜差不多都能滴满两大脸盆。可钱多多的家敞院大开,一年到头按说也接收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水许多,怎么就不见剩下钱来呢?
看房子实在是破得不行了。钱多多就想着翻盖房子。可是钱呢?现在他们钱家最缺的就是钱。钱多多脑瓜点子很多,可惜就是钱不多。
钱不多咋整?借呗。钱多多东家挪,西家措。挪措一圈回来,不是东家把钱投进股市取不出来,就是西家刚买了辆车,每月要还车贷。到最后终于有一个从小撒尿和泥长大的哥们慷慨解囊,掏出来了两千元。不过人家也要急用,限期一个月要还的。
眼看着筹钱无望。钱多多只能再次委屈一下自己那高贵的身躯蛰伏待机了。
三
这么一蛰伏,十来年的时间又过去了。以前搭台卖彩票的热闹景像早已不复存在。钱多多再也没有了踩着单车风风火火买彩票刮涂层碰运气的机会了。
现在流行的是买福利彩票。每天都有。只要你愿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有机会以小博大,两元钱对赌一千万。
对于这种天天都有的机会,钱多多再也提不起兴起。活了大半辈子的钱多多,终于认命,认定自己不是那种能发横财的命。要是有,早在十几年前就衣锦还乡,高楼大堂地盖了,还用等到现在吗。
曾经的那一箱花花绿绿的,煞是好看的,刮了涂层的彩票。钱多多把它严严实实地封存起来。准备着在将来某一天作为历史的典型反面教材教育儿子。儿子的儿子。儿子的儿子的儿子。历历代代,无穷无尽。
那一天,钱多多带着这么一份失落无望的心情。来到了城里。他要到城里托人办点事。可是事不凑巧,要找的人不在。钱多多就在市区的各个街道上闲逛。逛着逛着。迎面望见了一家卖体育彩票的站点。彩票站的一扇铝合金框透明玻璃门的两边用大红字写了一副对联。上联:多买少买多少买点。下联:早中晚中早晚会中。
看着这一副鲜红的,醒目的对联。钱多多心底那沉寂已久的发财的欲望一下子好像被什么东西触碰了一下,重新又活跃了起来。就像是冬天结冰的湖面,经春天的暖风一吹,就又融化活泛起来了一样。
钱多多下意识地伸手摸一摸口袋,掏出手机,点开微信里面的支付。钱包里面尚有余款三百多元。那是要给儿子买学习资料的。
“买资料也用不了那么多。花个十块八块买张彩票倒还是有的。”
钱多多在心里默默地盘算着。
还没等盘算好。两只脚已经不由自主地跨进了彩票站那扇铝合金玻璃门。
看着墙上贴着的那一张张中奖号码趋势图。钱多多的眼有点花。这么多年没买彩票了。真要买的时候还真有点慌,有点拿捏不准。37个号码,要从中选出七个。着实不易。不像以前,掏钱买票,一刮了事。简单,快捷,有没有中奖马上就知道。
可是现在,看着这37个号码,眼前就像有着千军万马的兵士一般。此时的钱多多,感觉自己就是一个排兵布阵的将军。每一个号码的选定都要思虑再三。斟酌再斟酌。每写下一个号码,就像做了一个重要的战略决策一般艰难。也是,每一个号的写入都关系着他毕生的发财大梦。稍有闪失,可能就和千万元的大奖错失了。
此时的钱多多后悔了。
后悔之前怎么没多看些五行八卦,周易命理这方面的书籍。听说中奖号码的走势能从这些古老的经书中看出些端倪。只可惜自己啥都不懂,啥都不会。这时的举棋不定,并非自己真的有所思索,有所判断。而只是一种茫然的习惯动作而已。就像是一只迷途的糕羊,徘徊于十字路口。徘徊得再久,也是枉然。最后蹄下所选择的路终归是无意识的,听天由命的。
“听天由命”
当这个念头闪现于脑际之时。钱多多像是看到了一道光在眼光一晃。这一晃而过的光线使他心中突然一亮。随即丢开了手中的笔。好像将军在纷繁复杂的战地环境中作出了重要决策一般。之后便长长地舒了口气。
“不选了。随机帮我打一注吧。”
钱多多一脸轻松而又自信地对彩票售卖人大声说道。
彩票集卖员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女子。微胖。圆脸。戴着一幅黑框眼镜。披散着一头赤红色的长发。长发的末梢呈波浪形地上卷。一袭黑衣,外面罩着一条红色外套。此时正一手拿着手机,一手不停地在手机屏幕上指指点点。忙得连抬头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只见她对着桌子上的键盘敲敲打打几下。便听到旁边的打票机上头吐出了一张便签大小的彩票。然后稍微抬了一下头,拿着鼻尖指了指桌上的微信付款二维码。接着便又低头一手拿着手机,一手在手机屏幕上指指点点起来。
钱多多拿上那张便签大小的彩票。点开手机微信扫码付了款。便把那张承载着他发家致富梦的彩票小心翼翼地放进钱包里。放好后还不放心地往四周摁了摁。生怕那张小便签卷了边,影响了中奖的机率。
跨出彩票站点门槛的那一个刻。钱多多长长地舒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那片蔚蓝的天空。感觉此时的天空特别的高远和广阔。蔚蓝的天空下偶尔飞过一两只身轻似箭的飞鸟。近旁楼顶的窗台边,落着几只黑白相间的喜鹊,叽叽喳喳地互相逗闹着。继而一声高啾,往他面前俯冲而来。临近便又高飞而去。飞向那蔚蓝的,广阔无边的天空。
一阵微风轻轻地钻进他的领口。钱多多顿感一阵清凉。一颗心无缘由地瞬间欢畅了起来。他不由得轻轻地哼起了歌。歌名都已不记得。也没一首记得全的。就只是东一句西一句地乱哼着。声音不大。但在他自己的耳朵听来,已是足够的响亮。
四
钱多多就这么哼着歌回家。回家之后照旧干起了往常的活。只是因为心里多了那么一点希翼,一点盼头。干起活来便显得特别地轻快,愉悦。
第二天晚上离开奖的时间还足足差了一小时。钱多多却早已吃好了饭,守候在了电视机旁。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钱多多的心跳因这时间的临近而越跳越快。快得好像要从胸口蹦出来一样。妻子见他那紧张样,一边做着家务一边白了他一眼:“你要有这命,老早就发了,还用等到现在。”
钱多多装作没听见,依旧紧张地守候在电视机旁。
随着时间的逼近,钱多多的心绷得越来越紧。终于,屏幕上出现摇彩的镜头。钱多多屏着气,双眼紧紧地盯着屏幕。
第一个球出现了,是8号。钱多多瞄了一下自己的彩票。有个数字8很显眼地凸起在纸上。
接下来是16、24、35、23、2。
每落下一个号号码,钱多多就看一眼他手中的彩票。他越看心跳得越快,越看越憋紧着一口气不敢岀。
还剩最后一个号码。
钱多多的脸憋得通红。汗珠一颗颗地往外冒。第一次,钱多多第一次感受到了时间的漫长。在等待最后一个号码下落的时刻。他感觉时间似乎已经停止了流动。而他好像也没有了呼吸,腊像一般,四肢僵直。
终于,最后一个号码落下来了。钱多多顿感整个世界都在迅速地旋转、㫌旋。直转得他站不住脚,重重地跌在沙发椅上。继而又像跌在了弹簧一般,高高地跳了起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呼叫狂澜般席卷而出,大地都为之动摇。
五
一夜无眠。
一夜筹划。
钱多多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清冷明亮的月光是怎样地柔滑。第一次感受到了夜虫的鸣唱是那么的动人。第一次感受到了墙角那不舍昼夜吐丝修网的丑陋的八爪蜘蛛,是充满怎样的灵气,怎样的可爱。
当月光渐渐隐去,大地重又陷入重重黑幕的一小会时间。钱多多迷迷糊糊地睡去。睡中的他依然不能安稳,依然显得那么的兴奋,欢快。
他梦见自己骑着挂满红彩的高头大马,进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殿堂四壁瑬光耀彩。灯烛璀璨。美味珍馐摆满了一桌又一桌。黑压压的人群中似曾相识,却不能确切叫出名姓。大部分是没见过面的。不过,不管是见没见过面的。都一样地西装正履,一样地齐刷刷地拿眼望着他。这时的他成了人群的焦点,世界的中心。他高高地俯视着这一切,享受着这一切⋯
当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将一道明晃晃光钱挥洒到他的脸上时。钱多多一个激灵睁开了双眼。胡乱地洗漱了一下。灌了点昨天烧好的,剩下的温开水。便掏出了手机四处拨起了电话。言语不再是之前向人借钱时低声下气,吞吞吐吐,欲说还休,断断续续,绕了大半个地球还没进入主题的那种。而是充满了自信与爽朗。
“二叔,你好。我想向你借个十来万办个投资公司。你明天能否打款给我,很急。”
“老同学,你好。我想向你借个三五万办个投资公司。你这两天能否打款给我,很急。”
⋯
一翻电话打下来。大家都认为他疯了。
“这个钱多多,穷了一辈子。这会突然想办个什么狗屁投资公司。还一开口就要借个三万五万,十万八万的。他以为他是谁啊。他以为银行是他家开的啊。他以为生意那么好做的吗。借他钱投资还不如自己去投资,随便投资什么,总不会比他差的。什么人,一开口就十万八万的,不害臊。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
这是大多数人对钱多多这一通电话的评价。只有少数两三个,没钱借给他,倒像是欠了他的钱似的。拿着话筒嗫嚅了半天。憋得满脸通红,一句话不出。最后还是钱多多打了圆场才算免去了点尴尬。
六
电话打完没几天,钱多多就失踪了。而且不只他失踪。连他的妻儿老小也一起失踪了。后经多方打听方知钱多多向银行贷了款,而且一贷就是好几百万。真开起了什么投资公司。那些接到了电话而没借钱给他,并臭骂了他一通的人。还有那几个想借却没钱借给他的人都一顿地跌足抚掌,一顿地扼腕叹息:“这不是找死吗?这个钱多多看来是不想活了。他不想活不要紧,干嘛要拖累一家老小呢?看看吧,看看吧,不出半年,保管他死无葬身之地。”
大家都在翘着脖子等着看钱多多的“好”下场。
七
头几天,人们每天茶余饭后谈论最多的都是钱多多一家的事。那语气,那神情,无不表示点感慨,生出点无奈。好像他们没能及时阻止钱多多的荒唐行为是犯了什么大错似的。他们前所未有地一致关心起钱多多。那意思应该是只要一听说钱多多出了点什么意外,他们必定会奋不顾身地,全力以赴地去施以援手。
所有有关钱多多家的谈论在稻谷青了又黄之时,才渐渐的消失。人们不再谈起。并不是不愿意谈。而是他们找到了更多,更新,更有爆炸性的话题可以聊。
渐渐地,钱多多一家仿佛就要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可就在将要消失的这个时间节点里,又慢慢地有了钱多多一家的消息传来。
有人说钱多多一家这一年生意做得很好。银行贷款已经还得差不多了。
有人说钱多多一家不但还清了贷款还全资买了一套房。而且装修豪华。
有人说钱多多一家不但买了房,还买了一辆三十来万的宝马轿车,天天西装革履。看那派头,就是一个成功的商业人士的代表。
⋯⋯
说这些话的人都说得一本正经,一板一眼的。就像他们是亲眼看着了一般。其实说这些话的人中有邻家的二奶奶,有隔了钱多多家好几百米的钱三爷。这些个人,都是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太。也不知他们有多久没出过村口的那条大路了。可这并不防碍他们讲得声情并茂,唾沫星子四飞。
就在大家讲得热闹,起劲的时候。有一天,一辆崭新的宝马车真的停在了钱多多家那荒弃了多时的旧石头房子前。从车里走下来了钱多多一家。个个衣亮鞋新,一身的精神。
四村五邻的看到了,无不围拢着过来。看新鲜,看热闹。问长问短。脸上的表情很是复杂。有点羡慕,有点忌妒,甚至于还有那么一点的仇视。不过,每个人的嘴角都是咧开的,似笑非笑地咧着。
之后不久。钱多多家的宅基地上便来了大型的挖掘机,打桩机。石头,砖块,红土,沙子,水泥等等建筑材料来了一车又一车。工地上彻夜灯火交辉,机器轰鸣。一拨拨的工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很快,一幢五层高的大楼便矗立在了钱多多家那旧宅基地上。大理石外墙,落地窗阳台,镀了金的有两人合抱粗的罗马柱,宽大的庭院,庭院里成畦的林木⋯所有的一切无不彰显着气派与奢华。
这样一幢房子,矗立在这么一个地方。就像草窝上下着一个金蛋。显得那么点虚幻,那么点不真实。
房子盖成之后。钱多多经常坐在他家客厅那楠木沙发椅上。望着从五楼顶上垂下来的大型水晶吊灯发出的金色光芒发呆。思索。思索着他们钱家的祖上为什么会姓钱,他的名字为什么叫多多。想着想着,就不自觉地笑了。没有目的性的,就那么傻傻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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