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性难移
从那天开始，我和顾璇的身份对调了。现在，我是猎人，猎物就成了她。
虽然我已经不记得顾璇，但还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对她有了全面的了解，从她的性格脾气到她有个黑客高手的哥哥，再到她穷追不舍的精神。
如果她生在远古时代，一定会是一名优秀的猎人，可惜她生在了现代，于是，她的猎物就成了我。自从在食堂相遇后，我就成了她的目标，好像她每天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在路上偶遇我，然后一边跟我说着过去的事，一边察言观色。
最近，她又开始跟踪我。
我走在前面，灰色连帽衫撩起来遮住了头，快步朝学校后门走去，身后十几米开外是鬼鬼簌簌的顾璇。她以为我没发现，其实我早就看到她了。
我现在每周二中午都要去看心理医生，这是我复学的条件之一。
到学校后门要经过老师的单身宿舍。这个时间，宿舍楼附近没什么人，只有一只不知谁家的小猫在晒太阳，很像家里遗弃了我的那只。
我走过去。
它当然不是我丢的那只，毛色很像，但小得多，看到我过去也不怕，只是翻个身子继续懒洋洋地躺在阳光里。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它，左移一步遮住了阳光，它的脑袋转了转，这才正眼看了我一眼，懒洋洋地起身走出我的影子，到另一边接着晒太阳。我看它躺下，也跟过去，再次遮住阳光。遮阳光的游戏我经常跟我家以前的小猫玩，它们总是很快就玩腻了，丢下我就跑开了。
这只也一样。
于是，在它起身又一次抛弃我之前，我飞起一脚朝它踢去。
我用了全力，没想到小猫机灵地一跃闪开了，我只蹭着了它的后腿，倒是我身后某个地方传来一声压抑地惊叫。我知道那是顾璇。
我突然想起了黑皮笔记本上的内容：苏黎喜欢小动物，尤其是猫……
但是我却不喜欢！不但不喜欢，还很讨厌！我朝小猫追过去。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我把小猫堵到了墙角，看它蜷缩在那里瑟瑟发抖。这情景好熟悉！我的头开始隐隐作痛。
我刚要抓它，空荡荡的宿舍楼前突然冲出一个人，“哎！你干什么呢！这么大人欺负一只猫，你是本校的学生吗？哪个系的！”那是个人高马大的女人，一头半干的头发披散着，滴着水珠。她气喘吁吁地冲过来，站在我面前，比我高了半个头，有我三个粗，说是女人，其实更像一头牛。
她低头瞪着我，我也抬头瞪着她，小猫趁机没了影。有什么东西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太阳穴，我打了个寒颤，咬着牙没叫出来，两手握拳瞪着她，“管你什么事？！”
“哎，怎么不管我的事！你欺负小猫还有理了！你别以为我没看见，你是想杀了那只猫吧？！你就是网上那些虐猫的人吧！你们的心怎么那么狠啊……”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杀猫了？”
“你还抵赖！你们这些没有爱心的人！你……”
“你有爱心，怎么不先好好照顾一下自己？怎么会允许自己长成了这幅样子？”我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表情不言而喻。她一张大饼脸立刻涨红了，胡萝卜一样的手指指着我，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转身走了，留那个女人自我反省。
学校后门出来是一条很热闹的街。我从店门玻璃的反光中看到了顾璇，她还真是弃而不舍。我慢慢走着，看到前面有个穿类似连帽衫的，就跟了上去，一直跟着那个人到了主干道上。那人上了出租，我则躲到了旁边的树丛里。顾璇追过来，正好看到那个跟我穿同样衣服的人上车，拦车想追上去。一辆车突然停在她面前，但不是出租。
我看得很清楚，那是苏蔺的车。
苏蔺的车将顾璇逼到了路边。顾璇很吃惊，探头看了看车里，不知道苏蔺跟她说了什么，顾璇坐了进去。车子开走的同时，我从树丛里跳出来，拦了出租跟上去。
我跟着苏蔺的车穿过半个城市，停在一家私人会所门外。这里只有会员才能入内，所幸我曾经跟苏蔺来过一次，而这里人的记忆力又都非常好，其中一个认出了我是苏蔺的侄女，让我通过了。
我溜进了他们隔壁的空包厢。说是包厢，其实隔音效果并不好，尤其是在有人留心偷听的情况下。我搬了把椅子坐在包厢墙边，耳朵贴在墙上，屏息凝神。
隔壁开始很安静，两个人谁也不说话，直到服务生上了茶水又离开后，我终于听到苏蔺的声音：“小璇，我们有段时间没见了。”
“从你不让我见苏黎开始，正好十八个月。”顾璇的声音柔柔的，却带着一股冲劲，可惜这冲劲在苏蔺面前完全不起作用。
“黎黎复学两个多月了，我听她说，这段时间你对她很照顾。没想到，两年没见，你对她还是那么关心。”
苏蔺在撒谎，我根本就没再她面前提过顾璇一个字！
“那当然，她是我最好的朋友。”顾璇说。
“这我相信，”苏蔺似乎轻笑了一声，随之口气一转，“那你为什么要跟踪你最好的朋友呢？你想干什么？她出了那么大的事，刚刚才恢复一些回到学校，你为什么不能离她远一点？”
“我为什么要离她远一点？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从前你不让我见她，现在她已经回到学校了，怎么，你还要管着她？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车祸这么大事不也挺过来了！倒是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我唯一担心的就是苏黎的健康，所以希望你不要一直缠着她。她的身体还很虚弱，心理上更脆弱，精力也有限，她跟你们不一样，她已经不是原来的苏黎了。”
“你说得没错。”顾璇突然提高了声音，“她的确不是原来的苏黎了。复学之后，她的表现一直很奇怪，你是她姑姑，不可能没注意到吧？”
“我不觉得她有什么奇怪。就算有，也是因为脑震荡造成的后遗症，医生说过……”
顾璇打断她，“不是什么都可以用脑震荡后遗症来解释，现在的苏黎跟原来根本判若两人！”
“她的脸在车祸的时候破了相，之后动过好几次手术，自然看上去会有些不同，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你知道我说得不是这个，你根本全都知道，只是不想承认！”顾璇压低了声音，“你为什么不愿意承认？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苏黎已经……”
“够了！”有人猛拍了一下桌子，接着是苏蔺冰冷的声音，“顾璇，我是看在你是黎黎朋友的份上才跟你说了这么多，你如果是这个态度，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你给我记住，你当黎黎的普通朋友可以，但是不要多管闲事！更别妄想跟黎黎像从前一样听你的话！否则，我不保证会发生什么！”
“你这是威胁我吗？”
“那就看你怎么想了。但是你最好记住我的话！”苏蔺的声音恢复了冷静，高跟鞋随之铿铿作响走出门去。过了一会，顾璇也走了。
确定隔壁没人之后，我悄悄溜进去，坐了好长时间。我一直在想，刚才顾璇没说完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呢？
那天之后，顾璇再没找到跟踪我的机会，因为苏蔺专门派了人接送我去看心理医生。
在学校里，顾璇仍旧等我吃饭，主动来找我，但态度上却发生了变化。她看我的眼神变得很怪，还总是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打量我，就像现在一样。
我没抬头，却能感觉她的目光正在审视我，从我的假发到手指，从额头到鼻尖，如果可能，她一定很想给我的大脑做个CT吧，好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说实话，我也很想。
“你是在看我的疤吗？”我突然抬起头。
她吓了一跳，慌忙移开视线，使劲插盘子里的米饭，“瞎说，你脸上哪有疤！”
“这。”我仰起头，让她看我下巴上两道暗红色的痕迹，足有五、六公分长直到耳后。“还有这。”我又扯下了假发，让她看我头顶上的斑秃，和前脑上一条十几公分长的伤疤，蜈蚣一样爬在头上。
不只是顾璇，食堂里所有的人都停止了用餐，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万众瞩目的感觉。
顾璇打了个哆嗦，“苏黎，你这是干什么？！”
“让你看清楚啊。让你们所有人也都看清楚，你们不是都很好奇吗！”
与我对视的瞬间，所有人都移开了视线。我满意地低下头，津津有味地吃我的猪大肠。
“还疼吗？”好半天，顾璇问。
“不疼。”
“当时一定很疼吧？你最怕疼了。”
“当时也不疼，当时我没有知觉。”我想起了自己浑身插满了管子的时候，“我最怕疼吗？我都不知道，你好像比我还了解我。”
她迅速换了个话题，“这么多疤都是因为那场车祸？”
“头骨破裂，颊骨骨折，破相加毁容，不手术没法见人，你也不想看到我塌着半边脸来学校吧。”我冲她笑了笑，一边的嘴角仍有些不受控制。
我看得很清楚，她眼里突然闪过一道亮光，“你的手术做得很成功，”她说，“你是在哪家医院做的整容手术？”
“怎么？”
“我有个亲戚也想做美容手术，正在找医院。”
她的眼神过于闪烁，呼吸也过于急促，她并不是个好的撒谎者，但我还是说了本市最大的那家私人整形中心的名字。
“你的主治医生叫什么名字？我想让我亲戚找同一个人。”
“不记得了，不过我可以问问苏蔺。”我掏出手机。
“别！没关系的，找别人也一样！”她差点翻过桌子来抢我的手机。
“真得不用？”
“真得不用！”
“那好吧。”我收起手机。她松了一口气。
从那天开始，我和顾璇的身份对调了。现在，我是猎人，猎物就成了她。
她来找我的次数少了，在校园里碰上了也只是点点头，很快走开。她这样反而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开始留意她的行踪。
我跟踪了她几次，发现她每周都要去两次那家私人整形中心，找一个叫刘一峰的人。这人正是我当时的主治医生。可惜她的运气不好，刘一峰去美国学习了，医院又不肯对她透露刘一峰回来的日期，她就只好每周两次去碰碰运气。
一个她再次无功而返的傍晚，我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吓退了好几步，“苏黎！你怎么在这！”她一只手故作镇定地插进口袋，在里面握住了手机。
我赌一千块她一定是想打110。
“我来找你。”我朝她走过去，她却往后退，“找我？找我做什么？”
“谈谈。”
“好啊，我们——回学校谈吧，要不找个咖啡厅也行，正好我饿了，还没吃晚饭……”
“这里很好。没人听见。”
“你要跟我说什么秘密吗，还怕人听见？”她笑着说，但是脸部肌肉太紧张了，一点都不好看。
“你怕我？”我又朝她靠近一步。
“怎么会呢？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为什么要怕你？”
“那你为什么离我这么远？”
“我——我——”
“因为你觉得我不是你的朋友，是吗？”
她怔怔地看着我，“苏黎，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那我说得再明白一点，”我突然抓住她的肩头。她的肩膀没什么肉，都是骨头，在我手下打了个哆嗦，“你认为我根本不是苏黎，我是个冒牌货，你认为真的苏黎早就死了，是吗？”
这次她终于不再顾左右而言他，狠狠咬了咬嘴唇，将手机在裤子口袋里握得更紧，“是吗？”她反问我。
“我不知道。”我放开她，走到旁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苏黎？”她冲到我面前大声质问，“哪有人不知道自己是谁的！”
“我就不知道自己是谁。”我抬眼望着她，“难道这本身还没有说明什么吗？”
“就是说——你承认自己是假冒的！”
“现在看来，这是唯一的解释。”
“你——你到底是谁？！”
“我说了我不知道。我现在知道的一切都是苏蔺告诉我的。我记得自己动过手术，记得在医院里呆了很久，也记得出院回到苏家，但那之前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我也不记得你。”我看着她。
“什么叫你知道的都是苏蔺告诉你的？”
我跟她说了黑色笔记本的事。
“还有，我知道你跟踪过我，”我说，“其实你大可来问我，每个周二是我去见心理医生的时间。”
“你知道了！”她这才反应过来，“所以你是故意甩掉我的？”
“我不喜欢被人跟踪。”
“没人喜欢被跟踪。”她有些气恼地看着我。
“我还知道苏蔺找过你，”我索性全说了，“她和你在会所见面的时候，我就在隔壁。”
“你！”她亮亮的眼睛瞪得极大，“你肯定不是苏黎，她永远都不可能做出这些事情！还有你吃的那些东西，还有你对小猫做得事！”她露出厌恶的样子。
“本性难移。”我说。
“没错，本性难移，所以你绝不是苏黎！但是——”她随即露出惊恐的样子，“如果你不是苏黎，那苏黎在哪？”
“这个问题好像很多余。”
顾璇的嘴唇哆嗦着，显然很难说出那两个字，于是我替她说道，“很简单，她死了。”
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顾璇终于在我旁边坐下来。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主治医生的？我没告诉过你他的名字。”我问她。
“但是我好像告诉过你，我有个黑客哥哥。他黑进了整形诊所的网站，找到了你主治医生的名字。”
“你想从他那得到什么？”
她没说话。
“你想问苏黎整形前到底是什么样子？想知道是不是另一个人？”
她猛地摇摇头，但随之又点了点头。
“网站的档案里没有照片？”
“档案上的照片就是苏黎，”她说，“但那根本不代表什么，人都可以是冒牌的，换张照片还不更易如反掌。”
“这倒是。”我想了想，“这件事，你跟你哥哥说了多少？”
“全部！”她说，“所以你别想杀我灭口，如果我出了事，我哥哥一定会找到你的！你不要轻举妄动！”
我好想笑，不过头突然有点痛。“那你哥哥没有给你什么建议吗？从一个黑客的逻辑分析角度？”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她戒备地盯着我。
“因为，我想知道到底是谁安排了这出戏，我想知道自己被谁当成了道具。”我从地上拔了一根草，缓慢地，一层一层地把叶子剥掉，直到露出里面雪白的茎子，“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我把雪白的草心递给顾璇。
“你说真的？”她接过去，显然并没有完全相信我的话。
我又问了一遍，“你哥哥有什么看法？”
“哦，”她反应过来，“我哥哥说，冒名顶替这种事情通常是看假冒者的存在会对谁有利，就这一点，应该是你最清楚吧？”
“别忘了，我不是苏黎，关于苏家的事情，除了苏蔺告诉我的，想让我知道的，我一无所知。”
“你都没想去了解吗？”顾璇无奈地看着我。
“现在我不是在了解了嘛。”
她叹了口气，“那好吧，只能从我知道的角度分析一下了。从前苏黎跟我说过，苏家的公司是她爸爸白手起家创立的，管理者一直都是苏爸爸，苏妈妈和苏蔺也有帮忙，所以其实是个家族企业。苏黎还说，她爸早就安排好了，公司迟早是要留给她的，等她一毕业就接手。为了便于他接手，苏爸爸还给她安排了好几位顾问。这几位顾问，每位都分到了部分股权，但得到这些股权是有条件的，那就是不能在股市上抛售，如若卖就只能在苏黎接手公司后卖给苏黎，以此来增大苏黎的控股权。所以你看，苏爸爸其实早就安排好了，甚至考虑到了有人可能企图暗中操纵公司。苏黎说过，他爸爸防得就是苏蔺。所以，本来这公司是不可能有苏蔺什么事的，她充其量就是个高级打工者，但后来苏家出了车祸，公司的大权就落在了苏蔺手里。你跟她接触了这么久，你也该有感觉，她是个很强势的人，独揽到手的大权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所以现在有两种可能，”顾璇突然卖了个关子，“你知道是哪两种吗？”
我想了想，“一，车祸的时候苏黎已经死了，为了不让股权旁落，苏蔺就找了我来假冒苏黎；二，苏黎当时没死，但苏蔺为了以后大权不旁落，就找了我来代替真苏黎，便于以后控制，但这样一来，没死得真苏黎好像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我刚说完，顾璇从椅子上跳起来，“你说得没错，无论如何，真苏黎都已经死了！你满意了吧！”
“她又不是因为我才死的。我却是因为她才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我提醒过于激动地顾璇。
“那你想怎么样？”她瞪着我，好像我是凶手似的。
“我只想知道我是谁。说不定也有人正在找我，像你在找苏黎一样。”
顾璇脸上的线条迅速柔软下来，“对不起，我不该跟你吼，你也是受害者。可是我们能怎么做呢？我们的对手是苏蔺，她太强大了……”
“真相与实力无关。我们还是要先找到刘一峰，看看能从他那里套出些什么。”
“可是刘一峰出国了，医院的人不肯告诉我他什么时候回来，照这个样子，就算他回来了，见不见我都不一定。”
“他下个周末回来。”我说。
“你怎么知道？”
“他是我的主治医生。而且，就算他不肯见你，总要见我。”
“对啊。”顾璇如释重负，“可是他会帮我们吗？”
“这个，恐怕还得先请你那个黑客哥哥帮帮忙。”我露出一个还算标准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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