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李贵凤
——一颗坚强而脆弱的灵魂
作者:王子瑜
我的母亲是一个既坚强骄傲又敏感脆弱的妇人,她的坚强和骄傲来自于她为自己构建的精神、自信以及对崇高的追求。而她的脆弱则源自女性天然的弱势、多愁善感和没有机会接受良好教育的茫然。母亲有着艺术家一般的敏感神经,对别人表情和眼神的变化极其敏感,对美的事物同样也有其独特感受。这份敏感却也让她催生了一些莫名的自卑感,而正是这些构成了她鲜明的性格底色。
尽管我的母亲受限于自身文化程度无法说得清楚什么是“傲骨”,但她却是一个身怀傲骨的妇女,她一生从不屑攀附权贵,也不肯为了改善生活而出卖自己的良知。母亲的幸福感和尊严感很大部分都源自她的儿女们,在她眼里,自己的独生女就是一朵美丽的金花,比她长得漂亮,身材比她好,终其一生她对女儿的品德和个人能力颇为满意。我的姐姐唯一令母亲不满的就是“跟母亲顶嘴”,而这恰恰就是遗传自母亲伶俐的口齿,因为我们王家这一脉几乎是全员木讷,不善辞令。母亲最不满意儿子们的地方,也正是讷于言这一点。因为每当她需要安慰、需要关怀和需要赞美的时候,她的孩子们总是金口难开,呆若木鸡。
儿女们常受亲朋和街坊邻里赞誉,是母亲人生中最大的欣慰。她曾多次骄傲地对自己的家人说:“虽然我也不懂得什么是家庭教育,也没有正式进过一天学堂,但是我的儿子姑娘没有一个染上不良嗜好,没有一个品行不端,也没有一个在社会得了坏名声。”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母亲生命中最大的骄傲就是她的长子——王子君,这个相貌俊秀、品学兼优,如贵公子般的儿子曾是她只需默默地注视,也会感到无比骄傲和幸福的人。加之大哥取得了超出家族先辈的高学历,更让母亲颜面有光深为自豪,同时,也让她相信这是她和夫君一起对子女教育得当的结果。
我哥曾间接带给母亲无数来自亲朋乡邻的赞誉,以及对美好生活的想象。子君胞兄对母亲而言,曾经是她看得见的触手可及的美好未来、骄傲和家族自信。然而,这个爱子的英年早逝却也成了母亲晚年最大的不幸和最深入骨髓的伤痛。直到母亲77岁往生,子君依然是她痛彻心扉的人生遭遇之一。胞兄先慈母而去,除了无尽的思念什么也没有为她留下。
当年子君兄罹患直肠癌,母亲顶着苍苍白发送走她最为之骄傲的儿子时,家人一度担心母亲难以承受这份痛失爱子的大悲与大苦,然而,她以超乎大家想像的坚强送爱子走完人生最后一程并亲手为他料理丧事。母亲在其子侄心里一直都是刚强的存在,她在直面病魔与死神时也再一次向亲人展示出她的坚强。
母亲是个很有主见的妇人,她有一种家庭主妇少有的“判断力自信”和行动果敢,而且,她敢于表达自己的观点,坚守自己立场。或许是天赋的异禀,或许是源自正义感的直觉,她对一些大是大非有着很敏锐的判断力。性格好强的母亲,从不甘心落于人后,就连街坊和隔壁邻居的忽然飞黄腾达,也会刺激到她的自尊和自卑。
每当母亲心情愉悦时,便会向孩子们讲述自己年少时的生活往事,在其于归之初,她便知光凭夫家祖业几亩耕地,断然无法开创美好生活,同时,她也深知全靠辛勤劳作,再能干也难赢得妇女的地位和尊严,于是便劝夫君彻底弃农从商。
在生完第一个孩子晋升为妈妈之后,母亲终于说动父亲下定决心去通过从商改变自己的生活条件,而这个决定则成了我们一家的人生转折点,同时,这个决定也是母亲一生引以为傲的人生抉择。孩子断奶后母亲从零开始自行摸索经商之道,最终通过与夫君携手努力成功摆脱了农耕生活,彻底告别了脸朝黄土北朝天的谋生方式,一生再也没有去过那种靠天吃饭靠耕种谋生的穷苦日子,最终得以与夫君一起经营,将五个儿女体面的供养成人。
母亲是个多面手,综合能力较强,能烧得一手好菜,家务样样精通,能做针线活,能剪裁用缝纫机做衣裳,能手织毛衣,在那个时尚衣物尚未滥街的年代里,我们全家每个人都曾穿过她亲手织的毛衣和围巾。
有一件让母亲无比遗憾的就是“幼年时错失上学的机会”,她一直认为,假如她童年时能够获得上学的机会,她的人生将完全不同。成年后能识得几个字,是她最为自豪的的事之一。母亲经常跟我们讲她最初学字的故事,她说:“今天能识得几行字,全都是弟弟们在家里背诵和做作业时偷学来的。”当时主要有外公悉心教导,才学会认读一些字。当琼瑶小说在80年代流行的时候,母亲就是凭着她识的那些字,半猜半蒙读完了一整本《彩霞满天》,而这大约也是她人生中唯一全部读完过的小说。
在对待子女的教育问题上母亲是一位虎妈,采用的是汉民族传统的全方位保护式,也就是所谓的“无微不至”,假如她不是为了生计长年在外奔波,我想她大抵会从方方面面渗透到每一个子女的生活当中,主导子女的一切。正因为性格的强势,家中事务大多也是她在主导。性格刚烈的母亲从不会为了维持表面的一团和气,而隐藏自己的观点,也不会隐忍自己委屈和不满,所以,她一生曾与好几位至亲发生过激烈的争执。
母亲身材娇小,但在夫君面前从不以小女人自居,也从不以示弱方式求得怜惜,她一生都在用“坚强大女人”的外表和作风来保护自己那颗渴望被温柔以待的心,其实,内心深处母亲非常希望被自己的男人哄着、捧着和赞美着,然而,她的男人,我的父亲却天生木讷,向妻子嘘寒问暖的话似乎并不存在他的人生词典里。于是,“没有被夫君宠爱”就成了母亲一生当中最大的憾事。
每每抱恙,母亲都很渴望丈夫和儿女用语言向她表示关切,木讷的我,也几乎从没有用语言温热过母亲的心灵。
母亲对美的追求是发自灵魂深处的驱动,她爱花,既愿为花掏钱,也愿为花劳动。她喜欢美丽的衣裳,也舍得为服装和首饰花钱,为化妆品开销。即便已经六七十岁年纪了,她也会给自己添置一件新衣裳,偶尔也会随着心情和参加宴会而给自己化个妆。母亲虽然歌喉一般,但很爱歌唱,特别是在接触到卡拉OK的最初那些年,她也会花钱到K歌厅去唱上几首她喜欢的歌,同时约上几个儿子去唱个半宿。儿子们的歌声,曾经一度抚慰过她渴望被语言温暖的心灵。
母亲关注健康的方式主要是靠药物,她相信医生,更相信药物,中药西药她都信。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常有小恙,但并无大病,每出远门必带上她的药包,她有一套自己对付病痛的方式和理念。
在母亲大去之前的三年间,是她被病痛折磨得最惨的时段,疾病让她迅速变得衰老。在那之前,母亲的外貌,一直显得比同龄人年轻,而她也常常为此感到自豪。
母亲拖着病体,用风烛残年顽强地跟病魔作斗争,只为多看几眼她亲手种下的那些花,以及多看几年她那未成年的孙男孙女们,慢慢长成她想象中的样子,因为在孙儿的容颜、行为和性格里,她得以看见自己年少时的模样。母亲在弥留之际,依然会因为听到孙子孙女发给她的微信语音而面露笑容。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对母亲的人生经历缺乏完整的了解,她在商业领域的事迹我居然一概不知,只知道我们的生活一度因她而无忧,家境也一度因她而变得殷实。母亲辞世后,我开始认真去回顾她的一生,每天在生活中所看到的一切我都会联想到她,母亲成了一双无处不在的“天眼”时刻关注着我,全方位的注视着我。不知不觉岁月就转到临近母亲的周年忌,在她肉身逐渐消失在这凡尘间的三百多个日子里,母亲每天都活在我的心中。我很清楚,像母亲这样平凡的妇女,当她的孩子和亲友也都百年之后,当她的坟墓也成了荒冢之后,这个世界也就不会再有人记得她了。于是,我决定写一篇文章纪念她,让她活在我的文字里,至少可以通过文字令她在数百年之后,我的重孙辈也能通我的文章再次看见一个比较完整的曾祖母或太祖母——李贵凤,甚至能够再一次借着文字活到某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的心中。
2022年4月5日壬寅清王子瑜写于掸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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