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以前读《红楼梦》,心中总有一个疑惑:书中那么多下人,为何偏偏只有香菱痴迷于学诗?曹公做此安排到底有何寓意?
这个问题总是潜藏心底,浮浮沉沉,思了又想,却一直不得甚解。前不久,我再次捧起《红楼梦》,从头逐字细读,刚读到甄士隐出场,突然豁然开朗:香菱爱诗,是遗传基因在起作用啊!
香菱本是甄士隐的女儿,一个根基不凡的望族闺秀。父亲甄士隐,书中说他“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香菱虽然幼年被拐,后来几经辗转,被卖作薛家婢女,身份变得卑微,可她骨子里偏好风雅的诗性和对文学的天然悟性,却是永远无法消磨的,因为那是父亲遗传给她的,早已深入骨髓。
香菱执迷于学诗,出于她对诗词最本能的喜爱。也正因如此,她才能在短时间内就掌握写诗的技巧,还交出了新巧有意趣的佳作。

香菱是整本书中出场最早的薄命女,也是最悲惨可怜的女子。她原名甄英莲,谐音“真应怜”,本是姑苏阊门外一家乡宦的独生女,从小受尽父母的疼爱呵护,衣食无忧,幼时因家奴霍启(谐音“祸起”)照料不慎而被拐。甄家夫妇半世才得此女,得知女儿被拐,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不久隔壁的葫芦庙失火,连累甄家也被烧成了瓦砾场,一个幸福富庶的家庭从此家破人亡。这也恰恰印证了“有命无运,累及爹娘”的谶语。
在庚辰本的《红楼梦》中,她不叫甄英莲,而叫甄英菊。脂砚斋批语说,甄英菊谐音“真应局”,意为“真应该照应全局”。由此名,我们可以想到,她的悲剧力量会笼罩全书。

香菱被拐卖时只有三岁多,再出场已是十二三岁的光景。其间几年她过的什么日子,在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略有提及。
当时贾雨村审案中途退堂,与门子在密室详谈此案牵扯的利害关系。门子说起了甄英莲被拐之后的遭遇:“这一种拐子单管偷拐五六岁的儿女,养在一个僻静之处,到十一二岁,度其容貌,带至他乡转卖……偏生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他(甄英莲)。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万不敢说,只说拐子系他亲爹,因无钱偿债,故卖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只说‘我不记得小时之事!’”
“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仅此一句,足以让我们想象出她童年的悲惨境遇,从娇生惯养到受尽虐待,从温暖如春到苦寒似冬,从微弱反抗到沉默隐忍,中间掺杂了多少辛酸绝望的眼泪和苦楚。刚被拐时,她还幼小,本是躲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年龄……所以在第八十回,当薛姨妈提出要卖掉她时,她“痛哭哀求,只不愿出去”,可见落入人贩手中的那段经历,在她的心中留下了难以忘愈的伤痕。
好容易被拐子卖掉,以为自己逃出牢坑,自叹“今日罪孽可满了”,却不想节外生枝,被骄横自负、好色无知的“呆霸王”薛蟠强买为妾,还闹出了人命官司。

后来,几经辗转来到薛家,算是过上了几天太平日子。薛宝钗为她取名“香菱”,出自许浑的诗句“菱荇花开淡淡香”。她从小就美,“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长大后更是容貌标致、气质脱俗,常受到人们的夸赞;也因其身世悲惨,空惹众人同情。
第七回,她被拐卖后首次出场,刚亮相便博得了“眼皮杂见识广”的周瑞家的注意。“周瑞家的拉了他(香菱)的手,细细的看了一会,因向金钏儿笑道:‘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金钏儿笑道:‘我也是这们说呢。’”
蓉大奶奶是宁国府贾蓉的正妻秦可卿,在贾家地位尊贵,此时周瑞家的拿她作比,分明是赞叹她绝美的姿容之外,又添上了一层高贵的气质。
随后,周瑞家的一连问询她的身世:“几岁投身到这里?父母今在何处?今年十几岁了?本处是那里人?”香菱只是摇头:“不记得了。” 周瑞家的和金钏儿听了,倒反为叹息伤感一回。

在第十六回中,素日里阅人无数的贾琏在凤姐面前肆无忌惮地赞美起香菱:“方才我见姨妈去,不防和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子撞了个对面,生的好齐整模样。我疑惑咱家并无此人,说话时因问姨妈,谁知就是上京来买的那小丫头,名叫香菱的,竟与薛大傻子作了房里人,开了脸,越发出挑的标致了。”褒赞的同时也不禁惋惜:“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
连一贯爱拈酸吃醋的凤姐都不得不承认:“香菱模样儿好还是末则,其为人行事,却又比别的女孩子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
薛蟠玷污了她,这何尝是贾琏一人的感叹,贾宝玉也曾暗想:“可惜这么一个人,没父母,连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来,偏又卖与了这个霸王。”
然而,这样一个命途多舛、比黄连还苦的女子,却从不抱怨自己的命运。她浑融天真,毫无心机,总是一副笑嘻嘻的憨纯,恒守着温和贤淑的品格,真是像极了母亲封氏的秉性。
很多人说她呆傻,我却不以为然。试想一下,她若是像林妹妹那样多愁伤感,凭着她之前悲凉的身世和后来无望的婚事,岂不是早就肝肠寸断、愁肠百结而死了。日子苦也是过,乐也是过,反正一切无法回圜,何不豁达乐观地活着。既然无力与命运抗争,不如微笑着面对人生。
只是,曹公以清晰的笔触,将香菱的身世悉数告知读者,却让其本人懵懂至死。于是,我们以只能旁观者的身份,眼睁睁看着局中人的痛楚一层层叠加,又无法冲进书中告知其真相,无奈加怜悯,痛上加痛。

有一次,薛蟠惹恼了心高气傲的冷郎君柳湘莲,被狠揍了一顿。不久他决定跟着老管家回南方历练一年,一来学习做买卖,二来可以躲羞,三来还能逛逛山水。
此处,有一段精彩的脂批:“细想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所惜者幼年罹祸,命运乖蹇,致为侧室。且曾读书,不能与林湘辈并驰于海棠之社耳。然此一人岂可不入园哉。故欲令入园,终无可入之隙,筹画再四,欲令入园必呆兄远行后方可。”
如此,香菱暂得解放,这才搬到了大观园,和宝钗住在一起。接下来,便是一段极有妙趣的小插曲:林黛玉教香菱作诗。香菱是众下人中最有诗性基因的,而林黛玉又是众闺秀中最有诗人气质的,曹公的这一安排真是独具匠心,如此搭配堪称完美。
有人要问了,薛宝钗的诗浑厚含蓄,又富含哲思,她每日与香菱同吃同住,香菱何故放着得天独厚的近水楼台不要,非要舍近求远,去找黛玉呢?
其实,虽然宝钗诗写得很好,她的《螃蟹咏》还压倒过黛玉,但在整本红楼中,她何尝于闲暇时作过诗,诗词歌赋不过是她在特定场合拿出来炫秀的伎俩。她骨子里是一个恪守封建礼教的女子,早就认定“女子无才便是德”。她看似随和,实则冷酷。如花少女本应青春勃发、朝气向上,她却常年吞服冷香丸,强压一个女子本应具备的生命热度和情感欲望,她连居室都布置得索然无趣、苍白无色。对于作诗和教授,她既没有兴趣,也没有热情。香菱刚到大观园时就求过宝钗,却被她委婉相拒:“我说你‘得陇望蜀’呢。”
而林黛玉则是整个大观园里最具诗人气质的女子,她随性率真,一颦一笑、懊恼叹息,都是发自内心,浑然天成,毫无人工雕砌之感。她从不掩饰自己的喜乐和对美好事物的执着追求,尤其偏好用诗词来抒发自己的情感,她的《桃花行》、《葬花吟》、《五美吟》、《咏白海棠》都堪称经典,可以说,诗歌已经和她的生命融为一体。连她的房间都装饰得雅致而充满诗意:“窗下案上设着笔墨,书桌上磊着满满的书,比那上等的书房还要好”。拜师学诗,黛玉当然是最佳的人选。
面对香菱的请求,黛玉答应得很爽快,表现出了与宝钗截然相悖的大度与热情。从这件小事可以看出,黛玉其实比宝钗更容易相处,也更同情弱者。结果证明,香菱的选择是明智的,林黛玉是位很好的老师,她不厌其烦地指导香菱,循循善诱,言简意赅,尤其她自创的“林式学诗三步曲”效果显著。

第一步:理论知识加经典案例学习。
首先,她积极鼓励香菱,给她信心:“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
然后,概括地讲述诗词理论:“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
随后,她给香菱圈定阅读篇目,并指点阅读方法:“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瑒,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先精读,再泛读,这是科学的步骤。正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要想作诗,先得读诗。话到最后,还不忘给香菱正面激励。
第一步完成之后,接下来进入第二步:感悟诗词,激发诗兴。
待香菱将指定诗词全部读完后,黛玉让她谈谈读诗体会:“正要讲究讨论,方能长进。”
香菱的领悟一时被激起,顿时滔滔不绝:“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贾宝玉听闻后,不禁称赞 “既是这样,也不用看诗。会心处不在多,听你说了这两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
品诗已初见成效,接下来就要进入第三步:实战写诗。黛玉让她以“月”为题写一首诗,然后再做针对性的提点。
很快,香菱便兴致勃勃地写了一首,先拿给宝钗看,宝姑娘只是一句:“这个不好,不是这个做法。”否定得干脆利落,却不明示错因和改进方向。黛玉看了却说:“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皆因你看的诗少,被他缚住了。把这首丢开,再作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作。”林老师的意见就很诚恳,既有鼓励,又有具体的指导意见。
于是,香菱作了第二首诗,依旧差强人意。林老师看了后说:“自然算难为他了,只是还不好。这一首过于穿凿了,还得另作。”既肯定了学生的努力,又绝不姑息迁就,要求严格。

接下来,香菱整日冥思,无论何时何地,心里都斟酌着诗句,大家笑她爱诗成魔。最终,她竟在梦中得了妙句。乘着迷离而短暂的记忆,她将所得的句子抄录了下来: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蛾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众人看了笑道:“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
怎能不好呢?细细品来,香菱的这首诗写的何止是月,分明就是那个高洁脱俗、精华难掩却不知本姓、不晓故乡,与父母至死无法再见的自我,她将自己一生的孤苦遭际都化入了诗里。最后两句“博得嫦蛾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既是诗眼也是心声,身为贱婢,她深知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唯有期盼神灵能够宽容一点,让她不至于活得那么辛苦。
可惜,这终究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
诗词是毒药,因为会上瘾;诗词是麻药,因为可止痛。
那段学诗的时光里,她全情投入于他人的哀乐中,以痴迷的求索完成了对自我最真切的哀怜,也终究实现了从“俗”到“脱俗”的蜕变。
后来,薛蟠回来了,还娶了夏金桂。香菱的好日子彻底到头了。

夏金桂出身富贵皇商家庭,生得颇有姿色,却是个十足的“河东狮”。书中写她对香菱因嫉生恨,不时地折磨,千方百计想置她于死地。夏金桂给她改名“秋菱”,谐音“求怜”,寓含香菱处境急剧恶化,到了求怜却不得怜的地步。到第八十回,香菱的处境已经令人堪虞了,“本来怯弱,虽在薛蟠房中几年,皆由血分中有病,是以并无胎孕。今复加以气怒伤感,内外折挫不堪,竟酿成干血之症,日渐羸瘦作烧,饮食懒进,请医诊视服药亦不效验。”
可在高鹗续的后四十回中,香菱的命运迎来反转。夏金桂企图用砒霜毒死香菱,不料引火自焚,倒把自己毒死,香菱侥幸躲过一劫,又被薛姨妈做主扶为正室,做了皇商夫人,最终她为薛家诞下后代,死于难产。这样的结局显然不符合曹雪芹的原笔原意。
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无意中窥破了香菱的命运。就在金陵十二钗的副册上,画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后面写着判词: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两地”与“孤木”合为一个“桂”字。这首诗的意思再明晰不过,待夏金桂出现后,香菱会受尽她的折磨,最终青春夭殁。我想如此明白的暗语,高鹗又岂会不懂,只是他太同情这个女子,所以才故意违背了曹公的本意,给了她一个看似不那么悲惨的结局。

黛玉写过一首凄美的诗《秋窗风雨夕》: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
诗中所写的恰似香菱的结局。秋天来了,金桂飘香,荷败塘涸,菱花自然也没了生存的希望。于是,在桂香四溢时,菱花死了。
瘦尽十年花骨,不过是飘零人物。
佛曰:成住坏空,人生短长,并无别事。可惜香菱的生命里,成住太短,坏空太长。她的一生,没有童年,没有亲情,没有爱情,更没有自由,恰如一支遭遇凄风苦雨的花骨朵,还来不及绽放,就已然萎谢。
常言道:狐死首丘,落叶归根。可怜的香菱,生时不知故乡,惟愿她死后,英灵会循着父母的召唤,回到她该去的地方。
半世浮萍随水逝,采菱斜日委尘沙。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最后,站在她生命的终点,往前回望,那段学诗的经历,该是她这一生中,少有的快乐时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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