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以前,他从来没见过火龙果,更不用说吃了。
那时候,父亲身体不好,干农活不行,但有一副好嗓子。他爱唱戏,每每唱起“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那声音简直就要穿透他家房顶的破瓦去,颇有几分英雄气概。
公社书记喜欢父亲的好声音,便让他到文化站组织下村民的娱乐活动,上班时间也折算在地里干活的工分。要知道六七十年代的襄阳乃至全国的农民都有一个理想,就是“吃得饱”,工分就是一家能不能吃饱穿暖的关键啊。母亲很满意,病弱的父亲终于可以等同一个壮劳力了。父亲也很欢喜,因为他不但可以从事自己热爱的事业,更可以借外出公干的机会开阔眼界。
那一年,父亲到县城参加一个培训,这天是父亲回来的日子,他到村头路口等父亲。夕阳西下,芳草和麦田的气味让人微醺,父亲挎着包,从地平线向他走来,身影由小变大,逐渐清晰,他兴奋的跑上前去,一边抓住父亲的胳膊,一边习惯性的向他随身的土黄色挎包中摸索。
父亲按住他的小手,附在耳边神秘秘的说:“咱回家再看啊。”
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忍住满腹疑惑到了家,只见父亲从口袋拿出一个红通通的水果来。老实说,这水果看起来真是有点丑,不如石榴那样光滑,又不像柿子那样圆润,两端尖中间鼓,像个橄榄球,红色的表皮呈菱形分布,每一块尖端还是绿色。
“孩子,这是火龙果,他们培训班发的,说是从海南引进来的,拿回来给你们尝下。”父亲揭晓了他的疑虑。可是,这东西怎么吃呢?只见父亲拿来一把菜刀,在井水里洗过了,把一个茶杯大小的火龙果劈成了八块。他们全家都伸长了脖子看,白色的果肉,中夹着好多芝麻一样的籽,“这会不会像吃西瓜一样还要吐籽吧。”他小声嘀咕着。
父亲“哈哈”笑了,“傻孩子,你吃吃看啊”。他看着手中白如玉的果肉,一口放进了嘴里。啊,入口清甜,汁水丰富,又不像甘蔗那样腻,回味无穷,那几个籽早就不知不觉被吞下肚子了。吃了一块还不过瘾,家中的兄弟姐妹们每个人都细细品着,舍不得一下吃完,他眼巴巴的望着,没有一个人愿意和他分享,母亲疼他,想把自己的给他,父亲拦住了,说:“他在班上都吃过了,你自己吃,我的给安子”,这样,他又有了一块火龙果。
然而,好景不长,不久后公社书记换了人,父亲也失去了工作,又回了农村干活,依旧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还没等到他上学有所成就永远离开了。
母亲和姐姐妹妹哭得几次晕了过去,他却没有哭。
父亲走后的第二年,就不顾劝阻辍学,南下打拼了。
没有了父亲,远离了家乡,他受的苦,比母亲吃的盐要多多了。
幸运的是,他比自己想的要坚强,熬过了寒冬,找到了春天,乘着改革开放的时代电梯打造了自己的王国。
日子真的是像火龙果一样,
越来越红火了。
他荣归故里,作为能人和村里的老书记聊天。老书记谈起来居然还记得父亲,告诉他,当年父亲参加的那个培训,每人一个火龙果,都是按需分配的,不准多拿。
他怔住了,原来父亲一辈子都没吃过火龙果啊!
一念及此,坐立难安。第二天,他特地买了许多大大的火龙果摆在父亲坟头。
他在坟前叩首:“父亲,您在那个世界也要想吃啥吃啥!”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又回到十四岁的那个晚上,柴油马灯下,一家人分吃火龙果的热烈情景,他跳下床扑进父亲怀中,父亲还是慈爱的刮了他的鼻子,又摸摸他的头,把自己那块让给了他。
他下意识要还给父亲,却恍然惊觉十四岁的自己根本不会拒绝这样美味的火龙果的。
原来即便做梦,他也是这样清醒。
少年丧父的苦痛,这么多年的艰辛,他早就把清醒变成了本能。
梦里的父亲顿了顿,收回了火龙果,自己咬了一口,虽然依旧笑得慈祥,那眼底也有泪光,过了一会对他点点头挥挥手,化作青烟不见了。
暗暗长夜,他睁开眼睛,夜风拂过窗帘,刚才真的不过一场梦罢了。
这么多年,他终于没有辜负父亲的嘱托,把这个家撑起来了。
在外这么多年,他还是不愿意想起父亲,总觉得为什么他一定要有一个病弱的父亲,这是命运太不公。
可是知道今天,他才知道,父亲尽管病弱,可是那身体里的父爱并没有比别人少半分,命运并不无情。
终于,他原谅了命运,原谅了年少的自己,在一颗火龙果的清甜滋味里,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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