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沈从文

再读沈从文——构筑人性的神庙

因搬家缘故，将沈从文的书带了几本过来，假期翻阅一二，三两句感悟。

“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这个被家乡人称为“文曲星”的沈从文挥毫泼墨的背后，总是有着那么多故事及值得我们思考之事。一直以来就折服于他的才情、气质，读过他的不少小说、散文、自传等文章，也曾瞻仰过他儿时成长的那片土地。想尝试着抛开某一部作品来浅析他笔触后的某些东西。他的笔触是多彩的，创作心境也是多样的，他不曾把自己的艺术触角限制在一个狭小的范围，而是乐于去尝试其他的东西。不过可以看得出，无论怎样尝试，他都是在努力构筑人性的神庙。

人性的统一

文学在我看来是应该超越“世俗的心和眼”，发挥道德、人性作用的，潜移默化地来改善人的精神世界。记得古希腊德尔菲神庙里镌刻着这么一句箴言：“认识你自己”。文学是人学，在文学的认识自我中该立足人性，观察人性，表现人性。沈从文一生文学理想的一个基本精神向度便是发觉人性的美质，揭示和探寻生命的庄严和价值。

人性是沈从文建筑文学理想大厦的起点和基石，是其创作的出发点和观察社会人生的独特视角。他说：“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筑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做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

在我看来，沈从文在笔触中展示出的那种人性是“神性”与“魔性”的统一。“神性”的核心是爱与美，而“魔性”则是人的物性，即生命的自然形式。健全的人应该是魔性与神性的完整统一，是自由世界与自然世界、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的和谐一致。他以理性的目光冷静地审视着社会的剧烈动荡，透过现实表象深入到人性的本质，将湘西的原始民性与畸形都市中堕落了的人性加以对照，深刻地揭示出造成这种现状的历史根源与现实因素。

“乡下人”的视角

“我实在是个乡下人，说乡下人我毫不骄傲，也不再自贬，乡下人照例根深蒂固永远是乡巴佬的性情，爱憎和哀乐自有它独特的式样，与城市中人截然不同。”对“乡下人”身份的自觉认同使他探寻人性真谛的目光越过了当下时代和他寄寓其中的都市，投向遥远而偏僻、原始而古朴的湘西世界。凝视这风光旖旎的世外桃源，他在这发现了自然的美，生命的真，人性的善，世风的淳。他把自己的人性神庙奠基在这块优美和野蛮交织，自然和生命交融的土地上，用传神的笔触写出了这儿人民的朴实率真，善良朴厚，折射着一种很强大的生命力。

沈从文是一个忠于生活、忠于自我情感和体验的“乡下人”，他“用文字写自己的心和梦的历史”，因而能够超越世俗的心和眼。他集中塑造了一批“自然人”的生命形态群像。有山寨少女、强壮青年，也有贩夫走卒、舟子水手、农人兵士，甚至还有巫婆神汉、山贼土匪和土娼老鸨，他把这些人性塑像供奉在“希腊小庙”里。

沈从文一再表明自己“乡下人”的身份，坚持自己“乡下人”的价值尺度和判断标准：“ 我是乡下人，走到任何一处照例都带了一把尺，一杆秤，和普遍社会权量不合。一切临近我命运中的事事物物，我有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来证实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可以看出他的人性建筑和人性批判是以“乡下人”的价值取向为基础的。当然我认为，所谓的“乡下人”是他观察、思考人性、人类及国家、民族的一个视角，绝不是以狭隘的乡土情感、经验来否定什么。

人性的构筑

看得出，他在构筑他自己的湘西人性神庙时，是在湘西青年一代身上寄寓人性的理想和希望，在湘西老年一代身上挖掘人性的内涵和蕴藏，在生活在“别一个国度”或“另一个世界”的土匪、娼妇身上寻觅人性的因子和底线。

那些寄寓了他人性理想的湘西青年男女有着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他们是自然哺育的精灵，是真善美的化身。青山碧水给了他们透明无瑕的灵魂，暮霭氤氲给了他们似水的柔情，风雨雷电熔铸了他们刚烈的个性。他们以日月为伴，以山水为邻，以群兽为友，生命和自然融为一体。边城茶峒渡口老船夫的外孙女在风日里长大，连名字也是住处的两山多翠色逼人的篁竹，便叫做“翠翠”；十二岁的萧萧嫁过了门，风里雨里过日子，像一株长在园角落不为人注意的蓖麻，日增茂盛；而与母亲相依为命的碾坊女儿三三则是与溪中鱼儿讲话，和水中鸭子嬉戏。他们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无忧无虑地生长发育着，湘西这方水土滋润着这些生命，并启迪灵性，放大人格。

特定的区域地理环境滋养了他们人性中的单纯与率真、热情与奔放，相对封闭的古朴人文传统赋予了他们人性的厚道与善良。《边城》中的天保、傩送尽管有一个掌管码头的父亲，家里有八条船，但他们“却又和气亲人，不矫情，不浮夸，不依势凌人”。这些湘西的青年男女更是人类人性自由的象征，他们没有道德纲常的束缚，没有金钱名利的枷锁和世俗礼教的囚笼，这在爱情上表现尤为突出。《月下小景》便是这样一曲寨主独子傩佑与美丽少女那份不自由、毋宁死的爱情绝唱。

沈从文追求人性的健全，以天才般的才情驾驭文字，传神地展现着他对人生的隐忧和对人性、生命的哲学思考。用了一生的笔墨来构筑人性的神庙，他的人性思考和审美诉求可谓是人类远景凝眸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