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电影《边城》,再读原著,我最感念的,是那位老人。
沈从文先生对这位老人是倾注了感情的。先生首先是赞美老人的善良。想想他可以五十年如一日地守着一条渡船,你就知道他有多么善良,有多么单纯。用现在的话说,这也算是事业编,有一份工资,所以他坚决不要别人的小费。有时遇到客人非要给,争执不下,就像打架一样:“我有口粮,三斗米,七百钱,够了。谁要这个!” 我们的生活里,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实在人,实在到让人感动得流泪呢?
善良,不纠结,即便是对自己未婚先孕的女儿,老人没像一般的父亲一样暴跳如雷,未曾说过一个有分量的字眼,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不存在,把日子很平静地过下去。这不叫“怂”,更不是思想开放,而是---善良。女儿已然这样了,已是羞愧难当了,说一句重话都于心不忍。这是深入到骨子里的善良。世上没有几个父亲能够做得到。
唯其善良,才能让人感念老人最终的抑郁而死是多么令人悲悯。翠翠陷入了与大佬、二佬的感情纠葛,他比三个当事人还紧张。周旋于三人以及船总顺顺之间,其实这是远远超过他的办事能力的大难题。他不是鲁镇的鲁四老爷那样的封建卫道士,不是白鹿原上的白嘉轩那样的族长,可以搬出宗法家族制度来一言九鼎发号司令,更不是饱学儒雅的青年导师朱先生。他七十多年生活的主要内容就是一条渡船。你让他去运筹帷幄,舌战群儒,那真是赶鸭子上架。在这个迷局中,年幼的翠翠有心事却说不出口,要靠他一个耄耋老人去猜,所以他始终没给保山杨马兵一个准话。大佬二佬选择走马路,靠唱歌一决高下,这等于是把皮球又踢给翠翠,让她凭歌声来做出决断。想想这是一个多么不靠谱的“决斗”!自知落于下风而主动退出的大佬揶揄讽刺他
"算了吧,你把宝贝女儿送给了会唱歌的竹雀吧"。
而他为了翠翠的幸福而豁出老脸,不惜低三下四地去探对方的口风,试图挽回局面,反而受到把大佬的死归罪于他的二佬以及船总顺顺的怠慢和冷落。他紧张,无奈,明明希望二佬推掉中寨的碾坊,却说,:
"二老,听人说那碾坊将来是归你的!归了你,派我来守碾子,行不行?"
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连话都说得和心里想的完全相反,一辈子的尊严全都不要,低三下四地地来讨好一个可能会给他孙女幸福的年轻人,这该是什么心情!
老船夫怯怯的望了年青人一眼,一个微笑在脸上漾开。
"二老,我家翠翠说,五月里有天晚上,做了个梦……"
说时他又望望二老,见二老并不惊讶,也不厌烦,于是又接着说,
"她梦得古怪,说在梦中被一个人的歌声浮起来,上悬岩摘了一把虎耳草!"
二老把头偏过一旁去作了一个苦笑,心中想到"老头子倒会做作"。这点意思在那个苦笑上,仿佛同样泄露出来,仍然被老船夫看到了,老船夫就说:
"二老,你不信吗?"
那年青人说:"我怎么不相信?因为我做傻子在那边岩上唱过一晚的歌!"
老船夫被一句料想不到的老实话窘住了,口中结结巴巴的说:
"这是真的……这是假的……"
"怎么不是真的?天保大老的死,难道不是真的!"
"可是,可是……"
老船夫的做作处,原意只是想把事情弄明白一点,但一起始自己叙述这段事情时,方法上就有了错处,因此反被二老误会了。他这时正想把那夜的情形好好说出来,船已到了岸边。二老一跃上了岸,就想走去。老船夫在船上显得更加忙乱的样子说:
"二老,二老,你等等,我有话同你说,你先前不是说到那个——你做傻子的事情吗?你并不傻,别人才当真叫你那歌弄成傻相!"
那年青人虽站定了,口中却轻轻的说:
"得了够了,不要说了。"
涎上笑脸,察言观色,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话就是接不上,没法谈下去。
而当他在二佬这里碰了钉子,无奈之下再舔着脸去求顺顺时,人家的一句"伯伯,算了吧,我们的口只应当喝酒了,莫再只想替儿女唱歌!" , 以及当着他往牌桌上用力掷牌的动作,就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周旋于几个当事人中间的无力、羞辱、懊恼、窝囊、自责终于都要结束了。
"怕什么?一切要来的都得来,不必怕!"
"翠翠,不要怕!"
这是他在那个雨夜留给人世唯一的牵挂-翠翠-的最后的嘱托。
这个老人,让我想起我过世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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